白素从公社办公室出来的时候, 已经是上午十点多钟了。原本她还想回一趟队里，出来这几天，也不知道队里有没有发生什么事情, 但是, 得知了谢崇有可能回城的消息之后，她就迫不及待的想要去一趟县医院, 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他。

但这样空着手去似乎不太好, 所以白素又去了一趟供销社, 买了两瓶糖水罐头和两条新毛巾, 等她一路骑车到县医院的时候, 已经是中午十二点多了。

太阳晒的人脸皮发烫，白素拎着东西上楼, 在病房门口却听见谢崇正在跟人说话。

“我这病的也太不是时候了, 早知道是你亲自带队，我怎么也要跟你一起参加考察, 顺便也带你看看这永安的风光。”

另一个声音就笑着道：“可不是，就是因为看见图纸上设计师一栏写的是你的名字，我才特别申请来这里考察的, 结果还没见到你。”

这声音白素认识，正是带队考察团的陈力, 只是没想到他和谢崇也认识。

谢崇没有说话, 接着是白琳的声音道：“亏你还记的我们老谢, 自从老谢被下放之后，当年的那些老同学也都不怎么联系了，大家都越来越生疏了, 恨不得装作不认识才好。”

陈力便叹息道：“当年的老同学，有一大半都下放了, 去穷地方的也不少，还有去西疆和四川的，更是远的联系不上了，也有几个现在混的不错的，也不敢做什么，生怕一不小心被人抓住点把柄，也赶下去了。”

大家听了这话，气氛就又沉重了起来，还是谢崇又开口道：“不说这些了，有个事情我倒是想问问你，你觉得许建安这个小伙子怎么样？”

陈力就说道：“我听白素同志讲了，许建安是你的学生啊，我就知道你不收笨学生，他的确很聪明……”陈力说着，又把那天许建安在燕子屯怎么说服村民让他们进村测绘的事情告诉了谢崇。

“这件事情还的确是他想到的，”谢崇只笑着道：“我当时设计图纸的时候，确实是有好几个大队要搬迁的，后来听他说了之后，才在图纸上做了改动，尽量没有改变原先大队的分布版图。这里的村民都很固执的，如果得不到他们的同意，任何一个工程都很难进行下去。”

白素在门口听着，也替他们感到骄傲，她正打算敲门进去，却听见身后有人跟她道：“这位女同志，你是来探病的吗？怎么在门口站着？”

白素吓了一跳，一叠声说“是”，里面人听见了动静，过来把门打开了。

白琳看见白素，脸上还是没有什么好脸色，只是不咸不淡问道：“你在门口鬼鬼祟祟的做什么？”她就是这样，明明没什么恶意，一开口就变成了这种质问的口吻，让人听着很不舒服。

白素只当是白琳还对她有意见，只低着头道：“我也刚刚才到，并没有站在门口鬼鬼祟祟。”

白琳撇了撇嘴，朝陈力那边抬了抬下巴道：“这位不用我们再替你介绍了吧。”

白素自然认识陈力，便礼貌的朝他点了点头道：“陈工你好。”

陈力就笑着对白琳道：“你不用给她介绍，但是总要给我介绍一下吧？”一看他们的关系就不一般的样子，似乎还有些微妙。

白琳就带着几分不耐烦道：“她是我外甥女。”白琳说完，脸上的表情却有几分没落，只偏过头去，看着楼下大路上来往的人群，不知道在想什么，过了一会儿，她才回过头来，对他们道：“我去看看今天医院食堂有什么菜，打回来一起吃吧。”

白琳很快就离开了病房，白素看着她匆匆离去的背影，倒像是在躲避什么，她原本想说跟她一起去看看的，但最后并没有开口，倒是谢崇见她若有所思的模样，只叹了口气道：“素素，你姑妈是想你父亲了。”

当年省城白家的大少爷，该是多么让人羡慕的风流倜傥，只可惜英年早逝，连唯一的一个女儿，也跟着她母亲离开了白家。偌大的家族在几年之内就土崩瓦解，有能力的分支逃去了国外，没逃出去的，也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在动荡的岁月中，过着朝不保夕的日子。

说来也是奇怪，白素都活了一辈子了，离他父亲去世的时候，少说也要过去了六七十年，可她却依然能清晰的记着她父亲的长相。穿着白西装、带着金边眼镜、头发上了发油，向上梳起来，露出饱满的额头，说不出的温润俊逸，他那样的人，实在不像是短命的一个人。

白素低下了头，眼睛微微发涩，过了好一会儿，她才想起今天来这里的主要目的，只开口道：“姑父，我今天来主要是想告诉你一件事……”她说着，脸上又露出了笑容，只接着道：“上头出文件了，要召回像你们这样的人，现在让每个公社统计名单呢，我已经求宋主任一定要把你提交上去！”

谢崇来到这柳溪大队已经三四年了，刚来的时候政治环境非常差、条件也非常艰苦，落下不少病根来，所以，要是能让谢崇早点回城，也可以早一点调养好身体，老了不容易得那么多的老年病。

谢崇听见这个消息，却没有多大的反应，其实他心里也高兴，他也盼着自己能回城，可是……当他习惯了在柳溪的生活之后，他已经不把这种艰苦的生活当成是磨难了，而是以一份平常心去对待，所以，回城对于他来说，就是一件很平常的事情了。只是换一个地方生活、换一个地方去做他想做并且应该做的事情。

“这是好事啊，老谢！”倒是一旁的陈力，听了这话后非常兴奋，只握住了谢崇的手道：“我们一群人都盼着你回城呢！回来吧！我们还有机会一起努力！”

谢崇的手被陈力按住，他透过眼镜，看见来自老同学的热情邀请，他们虽然已经不再年轻，虽然已经在这残酷的社会中尝尽了苦头，但依旧充满斗志、热血沸腾！

谢崇终于，很认真很严肃的点了点头道：“我会努力向上级争取的，希望能早日跟你们会合！”

四个人在一起吃了一顿简单的午饭，陈力还要去看其他的老同学，白素去洗手间洗碗，回来的时候就听见谢崇把回城的事情跟白琳说了。

白琳之前也听见了一些风声，但是并不确定，今天白素又来说了之后，她才越发肯定这个事情，看见白素进来，就又问她道：“今天你说的回城的事情，是真的吗？像你姑父这样的情况，可以马上申请回城吗？”

白琳很担心谢崇的身体，县医院的医疗条件太差了。

白素就开口道：“宋主任说先把名单提交上去，具体可能还是要看省里批不批，也许还要看姑父的原单位是不是想请他回去，姑母要是有空的话，可以去姑父的学校再打听打听，如果回城名额有限，也可以帮姑父先争取一下。”

白素以前文静内向，这些需要专营的事情她是一点儿也不懂的，没想到现在竟然说的头头是道，倒是让白琳感到有些意外，她点了点头，想好了等回省城要做的事情，忽然就抬起头来问白素道：“那你自己呢？好端端的为什么跑来插队？你知不知道，现在知青到处都在请求回城，省城三天两头都有从地方上来的老插游行请愿，你倒好，这个时候还跑来插队，你就不怕一辈子回不了省城了吗？”

白琳说这话的语气并不好，怎么听都是像在质问，可在白素听来，这却是她见到白琳之后，听见她说过的最好的话了，这句句的质问，比任何的关心还要让白素感动，她知道她的姑母，在内心深处其实还是关心自己的，只是……她是一个自尊心那么强的人，又怎么可能会有服软的时候呢！

白素一时间感动的不知道说什么好，眼眶都有些泛红了，白琳见她这样，以为是自己说重了，把她给骂哭了，只无奈道：“我也只是随便问问，你妈都管不了你，我管你做什么，你现在又不是我们白家的人。”

她越是这样说话气她，白素心里就越难过，想了想才说道：“姑母，我以后会考虑回城的事情的，你放心，我肯定能回城。”

白琳对她的话有些怀疑，可转念一想，白素的母亲现在好歹也是司令夫人，想要把她弄回省城，应该不是一件很难的事情，只是她怎么想也想不明白，国家搞知识青年上山下乡这么多年，之前确实认为下乡是光荣的事情，可现在各地知青都在闹回城，怎么白素偏偏在这个时候还要下乡呢？她想问问原因，但最终还是没问，只说服自己，这是他们家的私事，和自己并没有什么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