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苏

《谢苏》

一初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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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苏? (一) 初遇

白云相送出山来,满眼红尘拨不开。莫谓城中无好事,一尘一刹一楼台。

在介兰亭和他的老师相处的那些年中,经常看到沉默的谢苏,在纸上一笔一画的写着这几句话。

一张又一张,一次又一次,不住、不停的写,力透纸背,墨迹淋漓。

写到最后,谢苏往往还是沉默着,把那些散落了一紫檀木桌的纸张一张张的整理在一起,放好。

他的老师写得一笔好字,极刚硬凝立的隶书,却与谢苏的气质殊不相符。

而介兰亭的父亲,罗天堡的第七代堡主介花弧与谢苏初识之时,无意于禅理的谢苏还不知道有这么一首诗。

或者,即使他知道,也不会像现在这般,一次又一次的写个不休。

七年前,介花弧第一次见到谢苏,是个大雪纷飞的天气。

天yin沉沉的,雪片夹着冰屑,不由分说的从天上掉下来,又yin又冷,风不大,却是沁到骨子里的寒。这样天气,若不是有甚么非办不可的事,决没人愿意出门的。

偏偏介花弧就有这样非办不可的事。

他是罗天堡的堡主,天高皇帝远,西域这边无人拘管。罗天堡在当地人心中地位比皇帝还要高上几分。这一日他在外面处理完几样事务,眼见雪下得大,天近黄昏,离罗天堡尚有一段距离,便带了十几个随从,来到附近为琬城内最大的一家客栈内歇息一宿。

这家客栈又兼酒楼,那老板见得是他,连忙的上前用心招待,将这一行人的座位安排到室内一个大火炉旁边,又端茶送水跑前跑后的极是周到,便是无事,也要寻一两件事出来做做,以显示自己对这位堡主的格外殷勤。

介花弧平日里这些见得惯了,也不在意。自端了一碗酒,方要饮下,却闻侧近一阵喧哗之声,不由微皱眉头,向那边看去。

原来这火炉一边原坐了个青衣人,手里拿了碗热酒要喝不喝的出神,那老板连叫了他两次,要他换个位置。那青衣人却不知是没听见还是有意为之,端着酒就和没事人一样。介花弧手下几个随从看不下去,朝他大声呵斥起来。

这么一呵斥,那青衣人总算注意到了,却不看那几个随从,抬头便向介花弧那边望去。恰逢介花弧也在看他,两下对视。介花弧见那青衣人头上戴了一顶极大斗笠,遮住了大半个脸,看不清面容,唯见他衣着颇为单薄简陋,落下的石青衣袖中露出一截削瘦手腕,腕骨突出,似个少年模样。身上也无兵器,止手上戴了一副极薄的灰色手套,不知为何一直未曾除去,却也是半旧之物。

他素非悲天悯人之辈,看了一眼,见那青衣人并无特异之处,也就移回目光,自去饮酒。

那青衣人也看了介花弧一眼,见他三十多岁年纪,双眉斜飞入鬓,一脸的冷漠自矜,气派非同寻常。他虽不知介花弧身份,却也想到这人定是此地一个非同小可的人物,不愿多事,自拿酒换了位置。

那青衣人换的位置,是个靠窗之处。他穿的本来不多,这里风又大,只端了碗热酒颠来倒去的暖手,却也起不得多少作用。

这一边介花弧慢慢用着酒菜,心中却念着回堡后要处理的几件事情。

外面的雪,却是越下越大了。

窗外又传来了一阵马蹄声,由远而近,在客栈门前停下,随后门帘一挑,众人眼前一亮,却是极出色漂亮的一个年轻人,二十岁左右年纪,服饰华贵,腰间配一把杏囧囧宝剑,剑鞘上镶一颗龙眼大的珍珠,光芒润泽,极是显眼。

这年轻人向里面一走,一店的人都在看他。他也不在意众人目光,自顾寻找座位,只是这时店内座位大多已满,只那青衣人桌边尚有两个位置,便笑道:“这位朋友,搭个座位如何?”

那青衣人微一点头,那年轻人方要坐下,忽然见到那青衣人手上一双灰色手套,心念一动,一伸手便抽出了腰间宝剑,喝道:“原来你竟躲在这里!”挥剑便向那青衣人头上削去。

这一下变生突然,谁也没想到这年轻人竟然忽下杀手。眼见他手中锋芒如电,那青衣人不避不闪,便要丧生在剑锋之下。

介花弧自这人进来之后,便一直注视着这边情形,为琬城是他治下,决无当着他这个堡主面前杀人的道理,一扬手,手中一只牙箸脱手飞出。

这些动作说来虽缓,其实不过瞬间之事,那年轻人一剑挥下,忽见眼前青影一闪,并未见那青衣人如何动作,便是鬼魅也无他这般无声无息,却是已闪到三尺之外,手中竟还端着那只酒碗,里面的酒水分毫未洒。

那青衣人虽躲过了这一剑,却未想到介花弧这边的牙箸,这一下本是冲着那年轻人剑锋而来,风声尖锐,力道着实的不小,他这一躲却正迎了上去,百忙中把头一低,那只牙箸避过要害,恰恰把他头上斗笠打落在地。

那年轻人一剑落空,又惊又怒,方要补上一剑,一抬头却见那青衣人头上斗笠落下,一张苍白面容上一双漆黑眸子烁烁闪耀,一时愣住了:“啊,不是……”

明亮灯火照映之下,愈发显得那青衣人神情十分憔悴,一望即知是个长期漂泊在外的江湖人,年约二十六七岁左右,容貌颇为疲惫削瘦,唯眉目之间尚存清厉之气,依稀可想见少年时几分秀气轮廓。

众人起初见那青衣人身形,原当他是个少年。此刻他一起身,又显出真实面目,皆是有些惊讶。其中最吃惊的,还是方才那个当头一剑劈下的年轻人。

“对不住,我……我认错了……”他武功虽不错,却殊少江湖经验。方才那一剑实是鲁莽之极,若不是那青衣人轻功高明,极有可能命送当场。他自己也知这岂是一句道歉便可了事?

眼见店内众人个个眼睁睁看向自己,那青衣人却是神色平淡,若无其事一般,愈发觉得所有人都在嘲笑于他,再忍不住,大叫一声,直奔出店去。

这年轻人忽然而来,忽然而去,店内众人自是议论不休。

介花弧低声叫过身边一个随从,嘱咐了几句,那随从便即悄悄出门,跟随那年轻人足迹而去。

从那年轻人武功佩剑上,他已大约猜出此人身份,心道这个人居然来了西域,其中必有缘故。

另一边那青衣人放下酒碗,招手叫小二出来,意欲结帐离开。

自他现出真实面目,介花弧便一直留意于他,又叫过身边一个总管模样的中年人,是他的一个重要心腹洛子宁,淡淡道:“留下他。”

罗天堡暗里控制西域几十年,势力如许,招揽人才亦是其稳固根本的重要原因之一。

洛子宁跟随他多年,一听此言自明其意,便笑着走到那青衣人面前,道:“这位朋友,外面风雪极大,若无急事,何不留下来歇息一宿,明日再走呢。”

那青衣人抬头看他一眼,“你家主人要留我?”声音不高,略有些克制压抑,却听不出是那一处的口音。

简简单单的一句话,不知为何,洛子宁竟有一种寂寞刀锋冷的感觉。

这青衣人说话,锐利直接,不加丝毫掩饰客气。

洛子宁也只好笑笑,正要再说些甚么,那青衣人却又道:“替我谢过你家主人,只是,”他微一顿,“不必了。”

他放下一小块银子,也不待店小二过来,转身即走,并未向介花弧方向看过一眼。

介花弧坐在炉边,微微眯起一双眸子,眼神一直未离开他身影,却是未发一言。

外面大雪纷飞,那人一袭青衣背影愈发显得单薄,却仍是十分挺直。

洛子宁追出门外,叫道:“这位朋友且等等……”但那青衣人轻功实是高明之极,他怎生追赶得上?

他低下头,看雪地中那青衣人留下的一排清浅足印,江湖中有所谓“踏雪无痕”的说法,但那不过是传说中事,谁也没有见过,这青衣人能做到如此地步,已是极为罕见之事了。

店中,介花弧慢慢起身,走到那青衣人座位前,端起那他留下的酒碗,碗里的酒早已冷了。他随意晃了几下,忽然一抬手,饮下了那青衣人剩下的半碗酒。

为琬城外,方才那年轻人立于雪地,心中大是茫然。

他原是江南御剑门门主的独子,名叫方玉平,御剑门是江南有名武林世家,老门主又只他这一子,从小便在众人的呵护宠爱之下长大,虽然已是二十岁的年纪,却并未曾独身一人行走过江湖。这一次远赴西域,亦是私自的离家出走。

原来前几年时间,江湖上出了一个暗杀组织,自称生死门。首领一名日天子,一名月天子。据闻乃是由波斯“山中老人”霍山一脉。武功诡异,手段毒辣,无所不为,自入中原以来,不但许多武林中人死在他们手中,而且频频派人刺杀朝中官员,甚至当时闻名天下的小潘相潘白华也被刺身亡。

当时朝中震怒,太师石敬成派手下四大铁卫联合江湖中人围歼生死门,然在这其中,四大铁卫中武功最高的朱雀又为月天子设计所杀,尸骨无存。

那朱雀原是江湖中年轻一代有名剑客,于石敬成得力心腹,京师第一高手青梅竹失踪之后,为石敬成收服,是为带艺投师。平生好穿红衣,极是俊美高傲的一个人,他这一死,江湖中人更是愤慨莫名。

眼见一场腥风血雨在所难免,生死门中忽然却出了内杠,日月天子不知何故竟自相残杀起来,也只三月内,月天子死于日天子之手,而三大铁卫也乘此良机一举击溃生死门,日天子侥幸逃得一条xing命,避于东海荒岛,再无能力入中原。

这些都是数年前江湖中的大事,是时方玉平年纪尚轻,也只大约听说过详情。然在上个月,他父亲一位老友来访,自他们谈话间方玉平无意听到一个消息:当年的月天子竟然未死,而且人正在西域!

他对当年三大铁卫灭生死门一事一直十分向往,此刻更是大喜,心道若是杀了月天子,可不是上好的一个成名立万机会!也免得天天在家中听一众长辈唠叨。于是瞒了父亲出门,悄悄来到西域。

然而方玉平并未见过月天子其人,一路寻来,只听说此人常年戴一副灰色手套,从不除下,又听说月天子形貌虽与中原人一般无异,一双眸子却是颜色极淡,甚好辨认。

方才在客栈中,他误当那青衣人便是月天子,鲁莽出手后又惭愧跑出,此刻心里大是后悔。心道大丈夫敢作敢为,做错了事便应及时补救,方玉平堂堂一个御剑门少主,岂有如此退缩之理?

这样想着,他便转过身形,意欲回到客栈向那青衣人重新赔礼。此刻风雪已停,在西域,这般大雪亦是颇为少见,远远望去十分开阔,天地间一片晶明,他深吸一口气,只觉便如饮入大杯冰水一般,直是清爽透彻到了极点,不由暗想:若不是自己瞒了父亲跑出,在江南那能见得如此奇景?

他这边正在心旷神怡之际,忽见一阵疾风骤起,前方地上积雪为这阵疾风所卷,铺天盖地的向他压来。

方玉平一怔,正想这是怎么一回事?一个冷冽声音已自身后传来,“退!”

这声音不高,却极是决断,自有一种不容置疑之意。与此同时,一只极瘦削的手已搭上了方玉平的手腕,竟是一招极高明的小擒拿手,方玉平未加思索,也未想挣脱,跟着那人回身后跃。

一缕闪电般的剑光,便在此刻自飞雪中激射而出,若不是那人及时将方玉平拉走,只怕江南御剑门方家,便要从此绝后。

那缕剑光一击未中,却是不依不饶。方玉平只觉眼前一花,依稀见得一个修长身影自雪中跃出,追风逐电一般又向自己袭来。动作之快,方玉平竟连对方面目也看不清。

他站在那里,急切中不知如何招架,索xing一剑也向对方刺去。

那修长身影冷笑一声,剑光一变,速度竟是分毫未减,直刺方玉平双目之间,剑招诡异毒辣之极。

单以这一手剑法,这人已足可跻身江湖一流高手之列。

便在此时,忽闻“叮、叮、叮”几声,却是方才救助方玉平那人出手,一只飞燕银梭袭向那修长身影手腕,两只银梭打向剑锋,数声轻响之后,三只银梭合着一把长剑,却是一同落到了雪地之上。

那修长身影失了剑,又晓得面前之人厉害,身形一展,忽然又没入了雪地之中。

方玉平由死到生的走了一圈,心中大是感激,转过身道:“多谢这位大侠出手……”这一转身却见不对,面前这人那是甚么大侠,正是那个他在客栈里一剑砍去的青衣人!

此刻那青衣人头上斗笠已经不见,长发用一条青色发带束了,猎猎风中飞舞不定。而他手上依然戴着那副手套,正把一个机簧银筒收入袖中。

方才,那青衣人正是用这一银筒射出飞燕银梭,打落了那伏击之人的长剑。

他大为尴尬,正想寻些言语致歉。那青衣人却不待他多说,右手倏出,将他带到身边,低声道:“别动,跟着我,那人藏在雪下还没走。”

方玉平奇道,“这是甚么人,武功这么高?”忽然转过一个念头,叫道:“莫非他便是那月天子!”

那青衣人简捷答道:“不是,是他的侍从。”

方玉平一惊,心道单一个侍从就如此了得,那月天子要厉害到甚么份上?这样想着,忽又觉被那青衣人抓住的手感觉不对,一转手反握回去,这下确定无疑,又是一惊,“你……你的手……”

那青衣人的右手,原来只剩下三根手指,食中二指竟已被齐根斩断。方玉平心道难怪他在室内也戴着手套;又觉方才被他一带,力道甚轻,显是他内力也极差,这一下不由担心起来。

那青衣人回过头,似已猜到他心中所想,傲然一笑:“你放心。”

“我虽右手废了,内力失了大半,但那个伏击之人,还不是我的对手。”

这一句声音不高,语气平平,却自有一种凛然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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