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苏

《谢苏》

二十结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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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苏? (二十)结盟

江澄闻听此言,暗自诧异,他素知介花弧深沉多谋,但自恃忘归在手,便道:“你且说来。”

介花弧手指介兰亭,笑道:“犬子现在这里,让他与江统领比试三招,若三招之内他不能取胜,我便任由江统领处置;若他在三招之内侥幸取胜,这赌约便算是我们赢了。”

江澄心头火起,介兰亭今年不过一十六岁,若自己竟在三招之下败在这个少年,那真是再不用在江湖上行走了。他压抑心头怒火,道:“若你赢了赌约,又当如何?”

介花弧笑道:“若我赢了赌约,也不必其他,只希望江统领听我说一番话。”

这赌约未免对己身太过有利,江澄本欲发作,此时却镇定下来,心道这其中必有缘故。

他思索片刻,慢慢道:“好。”

介花弧笑道:“好,不过犬子武艺粗疏,需得他师长指点几招。”说罢一指谢苏。

江澄怒气又起,心道介花弧你当真视我如无物么?若是现场教授,天分再高的人又怎能融会贯通?他冷冷道:“快去!”

介兰亭在一旁怔住,他天分虽是甚高,但此刻武功并不及江澄,若说三招之内击败江澄,那更是笑话了。却见谢苏向他招一招手,道,“你过来。”

介花弧看向谢苏,微微一笑。他本想向谢苏说明,谁知谢苏早已明白他心中所想。

此刻谢苏虽然服用了红眼儿的解药,但他先前伤重,此刻并没有恢复,并不能动武。介兰亭亦是看出师长身体不适,心中不由焦急。

谢苏拂平身后披风,径直坐了下去,道:“兰亭,我虽是你师长,但并未教过你武功,此时情形危急,我授你三招。但今后若非紧迫之时,不可轻易使用。”

介兰亭想到谢苏当年曾说自己武功“失之yin毒”,心中若有所悟,于是郑重点头。

他也坐了下来,谢苏也不转身,以指划地,为他讲解招数。声音虽不算大,却也未曾刻意压低。江澄心道:以我武功,莫非还看你这三招不成?于是一并不理。

但他虽然不理,间或仍会听到介兰亭惊呼之声,心道:“大惊小怪!”

过了一会儿,介兰亭站了起来,一脸凝重之色,向江澄一拱手,道:“江统领,请指教。”

江澄点一点头,他虽高傲,但正式对决之时,却是从来慎重。此刻他身着一袭雪白长衣,衣带纷飞,身形高挑,眉目俊美,望之直若神仙中人。

介兰亭与他对面而立,他年纪比江澄小上几岁,但身量已成,亦是着了一身白衣,修眉凤目,自有一番气概。

微风徐来,这二人立于林中,若除去厮杀等事,实是一幅绝妙画卷。

谢苏拥着披风,依旧坐在地上,介花弧也在他身边坐了下来。

从二人此刻表情上,看不出甚么端倪,谢苏的左手却一直笼在袖中,未曾拿出。

江澄眼角瞥到二人,他已知谢苏身受毒伤,又见介花弧如此,心中一动:“莫非罗天堡主在与石敬成一战中,也受了重伤?”一念至此,心中更有了把握。

林外的木兰开得正好,更有大片的木兰花被风雨打落,混在泥土之中。江澄踏着那些零落成泥的白木兰,一步步地向介兰亭走过来。

他没有拔剑,也没有拿腰间的长鞭,介兰亭并未拿兵刃,他不欲占这个比自己还小上几岁的少年便宜。

介兰亭没有动,直到江澄与他距离已近,一招递出时,他仍然没有动。

江澄这一招并非江家世传武功,而是衡山派的一十三路折琴手。他少年时游历江湖,颇受衡山一位长老青睐,虽未正式收他为记名囧囧,却私下授了他不少衡山派的武功,这折琴手便是其中之一。

这套武功名为“折琴”,顾名思义,大有决绝果烈之风,正合江澄的xing子。此刻他一招击向介兰亭,却见对方并未闪躲,直至自己招数将触到对方要害之时,方见介兰亭手腕一翻,右手食中二指并指如剑,直刺向江澄胸前大囧!

这一招凌厉如风,变幻莫测,其速若电,江澄竟是避无可避,若不及时收招,自己和介兰亭便是两败俱伤,介家武功从来霸气纵横,怎料介兰亭这一招竟是凛冽如此!他不愿硬拼,骤然收招,回撤一步。

介兰亭那一式不是指法,是剑招。谢苏于三十六路浩然剑法中筛选出的左手三招,他化剑为指,传予了介兰亭。

而这一招若是由谢苏本人使出,必定大不相同,须知半年前,疾如星便是死在这一招之下。

江澄被介兰亭一招逼退,心中反起了战意,他身形不动,侧肘沉肩,凝气于腕,一道剑气竟自他指间骤然而出,谁也未想他年纪轻轻,竟然练就了无形剑气!这道剑气用以应对介花弧、谢苏等高手尚显不足,对待介兰亭却已绰绰有余了。

介兰亭也没想到江澄有这么一手,电光石火之下猛一侧身,他轻功本佳,这一闪避过大半剑气,余下小半他避之不过,衣襟已被割裂大半。

若是旁人遭此一招,多半会被就此逼退,谁知介兰亭不退反进,以指为剑,其速如风。他身为罗天堡少主,身份何等尊贵,谁曾想竟使出这等不管不顾的打法!

这一招同是十分凌厉决绝,江澄侧身躲过,谁想介兰亭还有后招,他一指落空,反手又是一指掠过,角度之诡异,实是匪夷所思,江澄再难避开,雪白长衣上霎时多了一道裂痕。

那是浩然剑法第二式,昔日罗天堡大雨之中,介花弧险些丧命在这一剑之下。

二人各自后退一步,这一招势均力敌,谁也未曾占了便宜去。

有风拂过,二人衣角、发丝在风中纷飞不已,却是谁也不敢妄动,江澄暗道谢苏教授这三招果然了得,难怪介花弧有恃无恐,眼见前两招杀气深重,这第三招必定更甚。

他心意方决,介兰亭却已动了。

不同前两招江澄的主动出击,第三招却是介兰亭率先出手。这一式却与前两式全然不同,身姿清逸非常,衬着他白衣黑发,俊秀样貌,大有芝兰玉树之感。

江澄素来高傲自许,此刻也不由暗赞一句:“好个介兰亭!”

他身形一错,心道你要以招式取胜,不妨便来拼一拼招式,他右手轻挥,这一招“手挥五弦”却是江家武功,非但了得,姿势更是俊雅无双。二人身形方一交错,随即停滞不动。

介兰亭三指搭住了江澄脉门,江澄右手却按住了介兰亭肩头囧道。二人谁也不敢率先出手,竟是个僵持之局。

就在这僵持之中,江澄忽见谢苏一直笼在袖中的左手慢慢拿出,他一惊,心知谢苏的银梭向来出手无情,方一分神,却被介兰亭抓住机会,无名指与小指微屈,风仪若竹,骤然拂中江澄手腕囧道。

江澄“啊”的一声,托住手腕,后退一步。

这是介兰亭初学乍练,否则,这一招威力远不限于此。

另一边的谢苏并没有多余的动作,他确是拿出了笼在袖中的左手,却也只是拿出了左手而已。

介花弧微微一笑,“江统领,小儿胜得侥幸,然而这一场,他似乎确是胜了。”

江澄面上青红不定,一只手还托着受伤的手腕,就这么伫立了片刻。随后他忽然收敛了面上表情,垂手向前,道:“确是如此。介堡主,有事请讲。”

这神情未免变的太快了点,介兰亭在一旁看了,心中暗想:“若是换我在他位置上,能不能做到如此?”

介花弧却想:“这年轻人能压抑自己xing情,又能忍耐,果然将来堪成大器。不过他此刻做法痕迹太重,将来尚需磨练。”

他心中是这般想,口中却笑道:“江统领,我想与你做一笔交易。”

介花弧笑道:“此刻天下情形,江统领可曾了解?”

江澄素有大志,自然对天下形势亦有一番看法,但他却道:“请介堡主道来。”

介花弧笑道:“我只说三件事:其一,此刻朝中将星凋零,几无大将;其二,戎族这一战时机未到,就算没有罗天堡,亦不能一举成事;其三,江统领你人才家世皆是当世一流,可曾想过如何才能一飞冲天!”

江澄浑身一颤,介花弧这几句话,恰是说中他心里。他低哑了嗓子,道:“愿闻其详。”

“很简单,罗天堡助你在朝中成名,你父亲旧部多在北方,我便助你在北疆成事。其后你驻守北疆,与罗天堡比邻而居,双方合作,各有便宜,有何不好。”

江澄砰然心动,罗天堡在西域称雄数十载,无论财力还是在朝中势力,均有相当基础,若得其相助,加上自己家世能力,可谓如虎添翼。何况此刻朝中第一大势力石敬成眼见式微,正是自己出头之时。

虽然如此,尚有一事不可不虑,他慢慢开口:“介堡主,你如此思虑深远,实在令人又是钦佩,又是担忧。”

介花弧闻弦歌而知雅意,笑道:“江统领,你若成名,亦得数年时间,是时当是兰亭接任罗天堡主之位,你可放心?”

江澄骤然抬眼,道:“介堡主,你一诺千金,却不可反悔!”

介花弧一指谢苏,道:“有名满天下的青梅竹在此为证,莫非江统领还有甚么不放心的?”

江澄长笑出声:“好!既如此,那便来击掌为誓!”

他走上前来,介花弧却道:“兰亭,将来与江统领合作之人是你。”

介兰亭一怔,随即神色凝重,走了过来。

这二人在方才连过三招,彼此钦佩,于是各踏一步上前,双掌互击。

两个风仪俊秀的白衣人立于风中,一个年方弱冠,一个仍是少年。

他们此刻都有雄心万丈,亦有一样的骄傲xing情。

他们身上有太多相同的所在,却也有太多的不同。

六年后,介兰亭果然接任罗天堡主,而江澄则以“碧血双将”之一的称号驻守北疆,自此西域北疆,保了数十年安宁。

这一场盟约,史书上称为“云深之盟。”

何处望神州?满眼风光北固楼。千古兴亡多少事?悠悠,不尽长江滚滚流。年少万兜鍪,坐断东南战未休。天下英雄谁敌手?曹、刘。生子当如孙仲谋。

江澄慢慢走出树林,却见大片玉兰花下,伫立着一个二十七八岁的青年,却是何琛。

江澄原在前一晚便借故将何琛遣走,此刻却见他仍在这里,又见他衣衫已被露水打湿,显是在此时辰已久,心中一惊,暗道莫非方才结盟一事他已知晓?此事绝不可外传,他手扶剑柄,心中却已动了杀机。

何琛明明已看清他动作,却恍若未见,只道:“你和介堡主合作,自己须得小心些。”

江澄冷冷道:“哦?何统领竟不觉此等行为,十分的大逆不道么?”

何琛想了一想,叹道:“我不知道。”他又道:“江统领,这一路上,你多次言道与戎族这一战时机未到,我也思量过此事,你所言其实颇有道理,甚至于罗天堡一脉,也不见得一定要致其于死地。”

江澄倒未想过这个处处循令而行之人竟有这样一般说话,右手虽还扶着剑柄,却已放松了几分。

却听何琛又道:“虽然如此,但你我份属军人,这样的做法,无论如何,我也做不出来。”他面色一凝,道:“江统领,今日之事,我不会说给他人。你有你的做法,我也不便多说,今后你我各行其道,也就是了。”

说完这话,何琛转身离去,他的步伐并不快,却没有回头。

江澄沉默了片刻,终未开口,他忽然抽出腰间长鞭,一式“风云乍起”,长鞭银影在空中划一个圆弧,风华如盛,随即倏然而止。

大片大片的木兰如雪纷落,拂了一身还满。

这二人自此分道扬镳,何琛回到京中述职,而江澄则直接去了北疆。其后不久,朝廷与戎族一战果然爆发,何、江二人各自担任先锋之职。朝廷与戎族对峙四月,终是无功而返。其中双方人马折损数目虽是大约相同,但朝廷一方长途跋涉而来,粮草财物足足消耗了半个国库,算起来仍是输了。适时石敬成已然病重,朝中借机就此退兵。

石敬成于一年后病逝,令人惊讶的是,他三朝为相,何等功勋,朝廷却并未给他任何谥号。

而这一战之中,何、江二人各自积下不少军功,其后何琛回返江南大营,江澄却一直驻守北疆。

待到这两人再次联手,大胜戎族,已是七年之后的事情。

另一边,介兰亭返回谢苏身边,努力控制面上得色,道:“老师,幸未辱命。”他虽也有些奇怪为何当时江澄分神,却并未细想。

谢苏面色却一沉:“兰亭,你怎么来的?”声音冷然。

介兰亭没想到谢苏这么快就问到此事,他对谢苏感情不同,十分敬重亲近之中,又有些怕他,忙道:“老师,江南一路,都有罗天堡的据点,我不过是想来江南看看……”

谢苏斥道:“现在江南是甚么情形,岂是你说来便来的!”

他神色如冰,介兰亭本还想辩解两句,一见谢苏神情不对,再不敢多说。介花弧便在一边笑道:“兰亭方才学你三招,倒还罢了。”

介兰亭原以为父亲也会责骂一顿,未想介花弧竟为自己解围,暗自庆幸。果然谢苏见他开口,便不再多说,他静了一会儿,只道:“去月尾河与刑刀他们会合吧。”

他们来到昨日经过的茶棚,茶棚老板经过昨日一场惊吓,今日也未开张,而那个奇异的月照和尚也已不在,他们所乘的马车却还在,马车旁却另有一批人,为首是个蟹青面色的老者。

介花弧神态自若走上前去,笑道:“白门主。”

那老者正是白千岁,他受玄武所托,守在这里等候介花弧一干人等,但他一直未见老友石敬成露面,中间一直是玄武传话,心中其实亦是忐忑不安,却听介花弧笑道:“白门主,杀害方门主的月天子已然伏诛,不知您守在这里尚有何事?”

白千岁张了张口,却没有说出甚么。

介花弧又笑道:“前日方家一事,白门主仍有记忆否?”

白千岁又张了张口,前几日方家婚礼上,若非介花弧一语,只怕方、白两家便要就此身败名裂,甚至背上与月天子勾结之名。

他终于开口,却不是向介花弧,“她还好么?”

谢苏缓缓点头:“我会尽我一生,照顾她和孩子。”

问的话没头没尾,答的话毫不相干。

白千岁忽然向身后一挥手,“走吧。”

随着百药门门主一声喝令,他身后的门人齐应一声,顷刻之间,走了个干净。

介花弧微微一笑,介兰亭心中疑惑,却又不好多问。

几人坐在马车上,介兰亭这才有时间向谢苏交待他这些时日来的经历。

原来上次介花弧与谢苏收到他信时,介兰亭便已离开了罗天堡,他以前也曾随介花弧游历过江湖,加上他武功颇有根底,一路上又有罗天堡中人照应,倒也没出甚么事。

来到青州时,方家那一场婚礼已然过去,他无意间自一个江湖人士口中听说,曾在云深不知处外围见过一个轻功极好的削瘦青衣人,心中暗想那莫非便是谢苏?于是匆匆赶去。

那江湖人士见到的本是那一日赶到密林深处参与介花弧与石敬成一战的谢苏,谁知yin差阳错,谢苏与介花弧被暗部追赶,恰好又回到了这里。

介花弧这时才道:“前几日你一走,洛子宁便飞鸽传书告知于我,你自己胆大包天不要紧,可知累了多少手下人?”

谢苏在一旁听了,暗想难怪方才他见介兰亭,并不十分惊讶。又想这几日来,倒也难为介花弧掩饰得好,自己并未看出。

介兰亭十分羞愧,道:“父亲,下次我再不敢了。”

介花弧道:“也罢了,这次毕竟没有白来一次。姓江那年轻人你今日见到,再过些年,天下也无非是你们几个人相争,你自己斟酌行事,到时坠了你老师和我的脸面,看你还如何见人。”

介兰亭雄心顿起,心道莫非我真不如他不成?忽又想到自己若飞扬浮躁,父亲师长定然不喜,于是沉稳一笑,道:“父亲,老师,你们放心。”

谢苏闭目养神,不置可否,介花弧则微微一笑。

马车来到月尾河,刑刀与白绫衣早已等在那里,却见谢苏面色十分不好,被介花弧扶下马车,白绫衣惊道:“谢先生!”急忙走过来扶住他。

介兰亭这时也下了马车,却见一个陌生女子与谢苏十分亲密,不由诧异。他素知谢苏为人,心道:“这女子是甚么人?并未听说老师有亲人啊。”

介花弧在一旁缓缓开口,“兰亭,这一位是你的师娘。”

介兰亭大惊,却见谢苏并未拒绝那女子的搀扶,反而点了点头。

他身份尊贵,又加上少年人多有些独占思想,不由大是不愉,暗道:“老师不过来了一次江南,怎么平白多了一个师娘出来?”一抬眼却见谢苏被那女子搀扶,表情虽无明显变化,眼中却全然换成了一派温柔平和,不由一怔:“老师对这女子着意得紧啊!我若对她不敬,只怕老师心中不喜。”

一念至此,他于是向白绫衣行以大礼,叫道:“师娘。”

白绫衣大家出身,方才短短几句话,她已大约推测出这少年身份,而介兰亭面上神色变化她更是看得分明,忙道:“少主请起,绫衣并不敢当。”

介兰亭见这女子十分谦逊,便多了几分好感。

白绫衣又想了想,把当初装桃花瘴秘药的锦囊自身上拿出,那锦囊当年装过秘药,如今虽空,仍非凡品。她笑道:“匆忙之间没甚么礼物,这个锦囊倒可驱除毒虫。”说罢递予介兰亭。

那锦囊虽是女子之物,但样式甚是大方,又十分精致,少年用倒也没甚么不妥。介兰亭双手接过,规规矩矩道:“谢过师娘。”

谢苏在一边看了,果然颇为欣慰。

这一行人上了马车,自月尾河驶向明月城。

没有“千里独行”的跟踪,又加上白千岁和江澄的暗中相助,这一路上再未遇上甚么大的劫难。

令人担忧的倒是谢苏,他虽服了红眼儿的解药,但这一路上仍是时昏时醒,情形十分不好。同行几人均是颇为担忧,这其中介花弧与白绫衣皆是医术精湛,但几番治疗下来,似乎并无多大效果。

谢苏自己反倒不怎样担忧,但见白绫衣时时神伤,心中不忍,便握了她的手温言安慰,几日相处下来,二人之间的距离,已然拉近了许多。

这一日,他们终于到了明月城。

物是人非,城池如旧,谢苏自车窗向外遥望,只见江山如画,寒江水生生不息,一时不由茫然。

白绫衣见他神色,知他心中定有感慨,忙笑道:“这明月城名称和风土一般的雅致,倒和其他的城池不同。”

谢苏被她一语分神,便道:“这明月城原是玉京周边的五郡十二城之一,故而不同。”于是手指窗外,向白绫衣逐一讲解明月城中景致。

清风悠然,拂动那青衣男子和白衣女子的发丝衣角,一时间恍然如梦。

介兰亭骑了一匹白马,走在车外,见谢苏神色安宁,暗想:“这女子身份如何暂且不论,老师现在觉得好,也倒罢了。”

这一晚,他们住在来时的云起客栈,原来这里本是罗天堡在江南的分舵之一。

谢苏身体不适,一路行来,早已疲惫,白绫衣安顿他睡下,又在房中燃了安神的熏香。眼见谢苏睡熟了,忽听有人轻敲房门,她起身出外,却见门外站了一人,锦衣玉带,正是介花弧。

“谢夫人,借一步说话。”

白绫衣知罗天堡主定有要事,于是轻悄合上房门,随他一同走出。

此刻天近傍晚,外面下了淅淅沥沥的小雨,细雨轻打廊下梧桐,平添了几分若有似无的寒意。

回廊上搭了雨棚,两旁紫藤花架缠绕,幽香阵阵,夜色朦胧之中,别有一番韵致。

介花弧行了一段,一直无语。白绫衣也不多言。

直到远离谢苏房间,介花弧方才放缓了脚步,道:“谢夫人,你出身百药门,医术高妙,此刻看谢先生毒伤,究竟是如何?”

白绫衣未想介花弧一开口便是此事,她思量了一下,谨慎答道:“若有灵药,当有希望。”

若有灵药,当有希望。然则若无灵药,又当如何?介花弧苦笑道:“天下哪里来那许多灵药。”

白绫衣便低头不语。介花弧负了手向前又走了几步,慢慢道:“他当时先中yin尸毒。我身无解药,便以朱蚕丹毒强自压制。后来谢朗为他医治——他的医法倒没错,真按此医上三个月,谢苏也便无事,谁知他后来又中了红眼儿,偏又在中毒时妄动真气!虽然后来服了解药,但这两种奇毒相碰,岂是闹着玩的!如今连你也无办法……”他负着手又走了几步,面沉如水。

白绫衣暗道:“看他神情,却是真的为谢先生担忧。”但纵使她医术毒术均是精通,此刻亦无良策,只得道:“这两种奇毒相碰,并无人得知会有何后果,不可用药,只能以针灸之术,慢慢导毒。另一方面对这两种毒药进行分析,研制解药。”

这已是她所能想出的最好对策,介花弧却摇了摇头,道:“针灸之术总会有余毒难清,然而这两种毒药无论哪一种留下一分,后果均难预测。若说研制解药,这并非一朝一夕之事,以他伤势,还能拖上多久?”

白绫衣也知道其中缺陷,但除此之外,她实在也想不出其他办法。介花弧见她如此,略有失望,叹道:“灵药,灵药,莫非只有御剑门方家可解百毒的蓝田石么……他又怎么肯用……”

忽然回廊上紫藤花架一声响,二人一惊,却是一阵风来,紫藤架上所积的雨水哗啦啦地落了一地。介花弧叹道:“谢夫人,既如此,且请回吧。”

白绫衣默然不语,转身欲行之前,她忽道:“介堡主,我有一事不明。”

“介堡主身为一方之主,为何医术竟是如此精湛?”还有一句话她并未说出:“而且医治手法,竟与百药门如出一辙?”

她没想过介花弧会回答,谁知罗天堡主却笑了一笑,“谢夫人,你有所不知。”

他望向院中雨景,几丝冷雨飘落在他面上,“兰亭过世的母亲,当年便是出自百药门。”

白绫衣回到谢苏房间时,谢苏已然醒了。他向白绫衣歉意一笑:“对不住,我怎么一躺下就睡着了。”

冷雨击窗,白绫衣听了这话,又想到方才与介花弧对话,一时竟有些心酸,忙道:“原是我点了安息香,现在没甚么事,谢先生多睡一会儿也好。”

房间昏暗,白绫衣起身点了蜡烛,又倒了一杯茶水递予谢苏,茶水里面也加了药草,入口温热甘甜。

谢苏手拿了茶水,喝了几口,见天色漆黑,道:“这是甚么时辰了?绫衣,奔波了一日,你也早些歇息吧。”

白绫衣笑道:“不碍事的,我和先生说说话也好。”

谢苏叹道:“便是你不疲惫,也为孩子想想。”

这却是二人相处时,第一次提到白绫衣腹中的孩子。白绫衣心中一震,想到前几日谢朗惨死,以及自己与他一段孽缘,眼圈不由便红了。

因谢朗身份特殊,这些天她一直强自压抑自己感情,并不敢在谢苏面前表露。谢苏叹了口气,放下茶杯,握住她的手道:“你何苦在我面前掩饰,须知你我本是夫妻,何况谢朗……”提到这个名字时他不由也停顿了一下,随即苦笑道:“无论他对别人如何,我总是欠了他情分的。”

白绫衣再也控制不住,珠泪滚滚而下。

谢苏轻轻抚着她秀发,道:“别哭了……唉,哭出来也好,总之,别太难过,一切总会过去的……”

他依然不大会安慰人,白绫衣虽未放声,泪水却已打湿了谢苏衣袖。

烛花轻爆了一两声,烛泪已干。

一片静谧之中,唯闻二人的轻悄呼吸,不知过了多久,有低沉声音慢慢响起。

“绫衣,我这一生,任意妄为之处甚多,有时做事不计后果,当日娶你之时,我本已中了yin尸毒。前几日与介花弧突围,我一意妄为,又中了红眼儿,只怕情形堪忧,你……无论如何,还请以珍重自身为上。”

白绫衣眼中又湿,毒伤之事,她一直犹豫该如何告知谢苏,未想反是谢苏先自提出,而且一味责怪自身,心中更加难过。但谢苏此言已出,自己再做悲痛,不过是徒乱心意。她悄悄擦一擦泪水,强笑道:“谢先生,你忘了我是百药门出身,这两种毒药,还不在我眼里。”

谢苏也笑了,道:“我怎敢小看你医术。”

白绫衣见他开颜一笑,心中稍安。她却不知,谢苏睡觉极其警醒,方才介花弧前来扣门之时,他已被惊醒,因怕介花弧对白绫衣不利,故而跟随其后,紫藤花架那一阵雨响,本是他离去时的声音。

谢苏握着她的手,慢慢又道:“绫衣,将来这孩子生下来,若是男孩,便叫他谢衷,若是女孩子,便叫她……谢琳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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