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头走得很谨慎，见势不妙随时准备逃跑。

所幸没有放箭，他松了一口气。

见对面数十道目光落在自己身上，老头心头一紧，加快脚步往前跑。

距离对面那群冷酷的士兵十来步的位置，老头停住脚步，因为他看到领头的军官目光骤然冷冽，不禁吓了一跳。

“官长……官长……”老头又吓又累直喘气，一句话都说不完整，整个人就跟打焉儿的茄子一样缩起来，手叉在腰上，脸色发白。

吴岸一言不发地看着他，沉默半晌，忽然一声呵斥：“站直咯。”

老头被吓得浑身一个激灵，浑身绷得笔直，双腿直哆嗦。

“你是亭长？”

老头直摇脑袋。

“里正？”

老头还是摇脑袋。

“村里你管事？”

老头又摇头。

吴岸挥挥手，“杀了。”

老头膝盖一软跪在地，举起双手一直摆，连忙说：“官长官长，里正派我来的！里正派我来的！”

吴岸摆手，“等一下。”

士兵们将对准老头的弩箭又放下去，老头绷紧的神经再一次放松，身上出了一层汗，背心都凉飕飕的。

为了活下去，老头不敢怠慢，赶紧自己一五一十竹筒倒豆子似的说话：“我叫袁季，里正让我来问官长，各位官长要什么，好商量，只要村里有的，大家可以想办法凑一凑，村里如果没有的，咱们商量着来，就是……就是……就是别是……杀人。”说到最后几个字，老头一边说一边抬头望着对面众人的反应。

吴岸正打算实话实说咱们要男人女人粮食牲口全拿，姜宛正好这时带队走上来，听到老头的话，越众而出，说道：“咱们是朝廷的正规军队，要厘定人口田亩，让你们里正出来说话。”

袁季不放心地问道：“不……不杀人？”

姜宛怒道：“说了不杀就是不杀，啰嗦什么，里正要是再不出来，老爷一把火烧了你们的鸟村子。”

袁季不敢再聒噪，匆忙胡乱作了几个揖，转身走回村里。

这次没有耽搁多长时间，大概在袁季回村禀报后一盏茶的时间，村子里就出来一大队人。

人人手中都拿着东西，敲锣打鼓，箪食壶浆，扁担挑的，手里捧的，拿出一大堆食物来劳军。

当先又是一个老头，只不过看上去比袁季气色好多了，满面笑容，就跟迎接久未见面的亲人似的。如果你细看，其实能从和善亲切的笑容里察觉出拿捏明显的分寸，多一分则谄，少一分则伪。

只有人精才能堆出这样的笑容。

找了一块宽阔的所在，里正旁边一人指挥村民放置物品，他自己则上前拜见，只见他不动声色地在吴岸和姜宛两人脸上扫了一眼，便先冲姜宛作了个揖，又向吴岸作了个揖，道：“将军莅临，鄙处不剩荣幸，小人赵伯，为本村里正，特带领赵村村民前来劳军，愿将军福泽绵延，多财多寿，天军骁勇无双，战无不胜。”

吴岸面无表情，将赵伯当成了空气，指挥手下两个十人队检查送出来的酒食。

姜宛笑嘻嘻地搂住赵伯的肩膀，走到一边，压低了声音说道：“赵村是吧？”

赵伯赔笑道：“是是，本村大多姓赵，故名赵村。”

姜宛似笑非笑地说道：“其实不是多大事，皇帝要厘清天下人口田亩，赵村辟处荒野，躲得好呀。”

赵伯拍了一下大腿，遗憾地说道：“嗨，误会！赵村人世代居住在此，绝无躲避徭役纳税之心，误会啊！”

姜宛挥了挥手，不在乎地说道：“误不误会跟县尉说吧，我可跟你提前说好，县尉的花活多得很，你这身老骨头，给你在脖颈开道口子，能把你全身骨头从口子里抽出来不带破皮的。”

赵伯摸了摸后脖颈，感觉凉飕飕的，不禁浑身一颤，露出一副比哭还难看的笑容说道：“将军，您就实话实说吧，小老儿岁数大，经不起折腾，也经不住吓，只要咱们赵村能拿出来的，予取予求，只求天军放我们全村老小一条活路。”说到后面他已眼里蓄了泪水。

姜宛跟他打着官腔，“严重啦严重啦，我们只是奉命来厘清田亩人口，又不是来向你们摊手要钱要物，最多肚子饿了向你们讨二两米面。这样吧，我带人进村看看，挨家挨户登记簿册，有什么事……”

“诶诶诶，”赵伯连连摆手，“不可进村不可进村，村里颇有几个怀孕的妇人，胆子小，天军只从房子外面走一遭，就能吓破胆。到时候惊了胎，平白令将军多伤几条小小的人命。不美，不美矣！”

“果真？”

“千真万确。”

姜宛露出为难的表情，皱眉道：“若不进村，如何厘定人口？”

赵伯欠身道：“小老儿这就回村拟定一个人口簿册出来，还请将军在此稍候，我派人便于村外摆下桌凳，做一顿有肉有菜的宴席奉上。”

姜宛掏了掏耳朵，露出遗憾的表情，寒声道：“你们本已有逃税避役之实，现在又抗拒朝廷厘定人口，可谓是不知悔改。这样吧，我也不进去搜查了……”赵伯面上一喜，谁知姜宛接下来说的话令他大吃一惊，“我干脆放一把火，到时候你们赵村逃出来一个我记一个，不多记，也不少记，还你一个公平公道，没意见吧？”

赵伯哭丧着脸求饶，“将军可饶了我们吧，其实小老儿哪敢抗拒，实在是村里有不少妇人，说来不怕得罪将军，将军麾下都是如龙似虎的猛士，这要是一放进去，恐怕不知多少妇人受辱呀。”

姜宛笑道：“原来你怕这事，倒也言之成理。这样吧，你把全村的男子叫出来就可以了，依秦律，十七岁以上，六十岁以下服徭役，你把这部分男子叫出来即可，我们做个登记。这下你总没有意见了吧？”

赵伯为难地说道：“这……”

“嗯？”姜宛皱眉。

“好吧，”赵伯下定决心，“将军稍候，我这就回去召集全村男子。”

“去吧，我等着。”姜宛摆了摆手。

待赵伯回去，吴岸走过来说道：“让他们的人挨个试了饭菜，都没问题。”

姜宛道：“那行，咱们边吃边等。”

饭菜没什么稀奇，无非是一些煮熟的粟米和蔬菜，还宰杀了猪羊鸡。姜明让众人分批次吃，对于村子的封锁一点不放松。

等到众人都吃得差不多了，赵伯才带着全村壮年男子走出来。这些人眼神都带着戒备，姜宛粗略看了一下，竟不下四五百人。

待众人在村外站定，姜宛道：“都齐了？”

赵伯站出来，说道：“禀将军，全村十七岁以上的男子都在这了。”

“你儿子呢？”

赵伯挥手，道：“赵平、赵求、赵章、赵观、赵伦、赵泉，出来。”

从人群中站出六个男子，年龄从二十几岁到四十几岁都有。

“你孙子呢？”姜宛又问。

六个男子各自招手，从人群中又站出接近十个孩子，都是二十上下。

姜宛点头，道：“嗯，里正以身作则，果然没有私藏隐匿。”

赵伯擦了擦额头上的汗，道：“请将军这就开始记录吧。”

姜宛摇了摇头，道：“不急不急。”他向身旁使了个眼色，吴岸立刻带领剩下的一个百人队将这些人团团包围起来，弩箭上弦全部对准人群，赵村男子全都脸现惊恐之色。

“将军，你这是？”赵伯惊呼。

“别动，不动我就不放箭，”姜宛安抚道，“我不是怀疑老先生，实在是赵村有隐匿人口逃避税役之实，我不得不自己搜查一遍，才能证实老先生所言非虚。”

说罢他又一挥手，之前封锁村庄各处要道的军士分出一半人手先后进村。

赵伯哀求道：“将军，手下留情！”

人群也骚动起来，不少人拳头捏紧，眼圈通红，跃跃欲试，想要冲破封锁，回村抗击。

姜宛再次说道：“别动，谁乱动谁死。”

还是要感谢赵伯，否则若强攻村庄，总免不了承受暗处冷箭。姜宛心头不无得意得想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