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看不上朕，那么你还是去死吧！”
皇上有旨，宣查抄钮祜禄和珅钦差，仪亲王永璇、成亲王永瑆御书房见驾……
“啪……”
御书房内，天下共主嘉庆帝正被墨汁滴落的轻响自回忆中惊醒，桌案上那苦思冥想挤出的十余条罪状配合着晕染开来的点点墨花显得有些生动。伺候在一旁的太监宫女尽皆屏着呼吸，生怕打扰到这位掌权后性情大变的至尊。
放下毛笔才揉了揉有些干涩的眼睛房门就被人推开，只见八亲王永璇风风火火就闯了来。这一举动在亲王间也算亲密表现，回忆起来此前八哥与他也一直是这样相处。
但今日大家的身份可不同，如此这般鲁莽就多少有些不敬。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傀儡可也终会熬出头！四周愈发谨慎小心的太监宫女谁也没查觉，此刻嘉庆皇帝的嘴角正有意无意微微扬起。
不待皇帝有所动作，仪亲王永璇就迫不及待的开口嚷道:“十五弟啊，你是不知道，和珅那狗奴才，简直太富了，大金元宝足足有一百个……”
和珅的巨富天下谁人不知，嘉庆帝自丝毫不感意外，头也未点一下就指着一旁残余半盘的点心打断永璇唠叨“八哥快来先尝尝，这个点心可是江南进贡的，朕吃着着实不错。不是弟弟教训你，自太上皇驾崩后咱们可是没了庇佑，一言一行都要更加谨慎以身作则才是。八哥也算年长，都到了今日怎还如此轻浮气燥？不就是区区百锭黄金嘛，这天下万民可都是我大清的，哪怕多达七千万两也就是个每年的数字罢了！”
似乎是看到了门口等待的人影，嘉庆皇帝扭头招呼道:“十一哥啊，你站门口干什么，快快进来，朕知你向来沉稳干练，当年监国重任办的也是游刃有余。今日这里只有咱们兄弟并无朝臣外人，何况你们都是朕得以掌权的肱骨手足，无需太多拘束大家都随意些。”
听闻皇帝呼唤，十一亲王又整理了下衣冠才迈进御书房，执拗的深深一礼后方欲说话却被八亲王不耐烦打断:“十一弟，你说你又不是第一次来，咱们可是看着小十五长大的，你倒是扭捏个什么劲，没听小十五说了让你别客气吗？”
不知为何，平日与他交好的十一弟此刻却一反飘逸洒脱的常态，理也不理自己这个哥哥，依旧自顾自在那里毕恭毕敬的半躬着腰。此举让八亲王的出言戏谑反是讨了个没趣，为掩饰尴尬，八亲王遂转头对皇帝道“咳咳，十五弟你也是，你看哥哥我像是大惊小怪的人吗？但和珅这个狗奴才的金元宝实在夸张，别人家的元宝小的一两一个，大的十两一枚，哪怕用来压库一百两也是到头了。呵呵，他家却搞得厉害，一千两一个！”略略有些失望没看到皇帝有吃惊的表情，八亲王又顿了顿方再次开口。
“你别说一千两的金锭摆在那还真是偷都偷不走，为搬动这一百个金疙瘩手下那帮犊子也是费了老大劲。也不知他把金子做的这般虚头巴脑有个甚用处，出门还能命板车拉着付账不成？不过，这奴才也有作死的本钱，那小金子更是多的吓人，我们算了算，光那金沙碎屑怎么着也有个两万两吧，赤金不算那一百个大金疙瘩也还有五百八十万两，五百八十万两可不是银子，是金子啊……”
十一亲王被打断却也不恼，趁着八亲王感叹之际作揖补充说道:“陛下，您知道我素来喜爱舞文弄墨与那无拘无束的日子，回想监国那几日可真像热锅上的蚂蚁般如坐针毡，哪怕小心翼翼行事，临你们回来交差仍被父皇斥了个“吝啬至极”。此后每每回想都觉得能力不足惭愧万分。臣早知自己不是那块料，您莫要提来挖苦臣下了。”
小心的用余光看了看皇帝的脸色，十一亲王又接着说道“不过此次查抄也着实让人惊讶，臣印象最深的还是那文墨之类，记得当年臣求了父皇了好久，父皇才在臣生辰开恩赐下一方的宋砚，和珅家却有十方，这可是十方文坛可遇而不可得的珍宝啊！不说这个，就是前几日臣小妾自作多情为臣磨墨，笨手笨脚的摔碎臣喜爱的一方端砚，不怕您笑话直到今天臣都没让她陪过夜，谁曾想这种端砚和珅那竟也找出了七百余方！”
嘉庆帝深深吸了口气，脸一板说道:“不就是金子和砚台吗，不能吃不能用的，别那么大惊小怪，八哥你再说说还搜到什么好东西让弟弟长长‘见识’！”
听到问自己，大条的仪亲王永璇心中那填到嗓子眼的话终于有了倾泻的机会，随即眉飞色舞的对答道:“那狗奴才却真是好胆，我大清国库与皇家内库之和竟然还比不上他家十一，所获琳琅满目不可胜数啊，刚陛下您问吃的用的，那我就给您说叨说叨。”
随即仪亲王利索的从袖中掏出了一张清单念了起来:“这奴才有金碗碟三十二桌共四千二百八十八件、金镶玉箸二百副、金镶象牙箸二百副、赤金吐盂二百二十个、赤金面盆四十三个、镂金八宝大屏十六架、镂金八宝床四架、镂金八宝炕屏三十六架、赤金镂丝床二顶、镂金八宝炕床二十四张，至于金玉朱翠首饰……是二万八千余件……”
“得得得，八哥，要说着这和珅家朕也去过，却没见他屋子里哪个家伙事是金子铸的，你这说了半天全是金子，他家满满当当摆了二百多个金痰盂？且不论金不金的，难道他是得了疯狂吐痰的绝症不成？咱们在说正事，可不许信口开河瞎胡闹，弟弟现今也是个名副其实的皇帝了，今日不比从前，欺君可是性命攸关的大罪！”嘉庆帝一脸我读书多你骗不了我的表情，生硬的打断了仪亲王唠唠叨叨的汇报。
顿了顿，嘉庆瞥了眼两人神色接着说道:“现今没有了父皇的庇护，要治理这偌大天下朕自该图强立威，杀这和珅也就是个先例，其余臣民中若有谁依旧将朕当做傀儡摆设，蔑视朕手中无刀，朕就多杀几个给天下看看也是无妨！”
突然被弟弟打断的八哥一下愣在当场，若有所思中渐渐面红耳赤起来，看样子一时半会是组织不出来应对的言辞了。
十一亲王永瑆暗暗在心中一声长叹，上前一小步为哥哥解围道:“陛下，八哥向来诚实忠义，此次因查抄或许是数额太过巨大引发了些草原野性才显失态，万望陛下海涵。刚刚八哥所报数目均经过臣等的多次核验，想来不会有大的出入。当年父皇特许和珅官身从商，所搜得的财物绝大多数是出自他经营的商铺和库房，和珅自己家中生活所用的器物也确如您所言，符合他的品制，除父皇赏赐的淑春园内有些楠木建筑与风格仿照外未见其它逾越之处，请陛下明察……”
意识到自己经验不足将话说的太过直白生硬的嘉庆帝此刻也想缓和一下气氛，遂微微点了点头:“想来八哥也定不是胡言，自古抄家只有因私心贪墨的少报漏报，哪怕八哥想为国捐输自家也没那多的钱财归到那些查抄中去。我是一贯信得过二位哥哥的，所以派你们这两个自家手足处理巨额查抄，刚刚弟弟是玩笑之言八哥可切莫怪罪！”
背上冷汗都未干几分的仪亲王永璇此刻也是学乖了许多，晕晕乎乎的就躬身抱拳:“臣不敢，多谢陛下信任，可以为国……为陛下效力臣万死不辞！”
看将永璇敲打的差不多，嘉庆转向永瑆问道:“十一哥，你说说，这和珅的生意是怎个做法，能积累这般多财物。”
正暗自感叹十五弟一朝掌权性情大变的永瑆，闻言也连忙从袖中取出张一般无二的名单双手呈给嘉庆，又从永璇手中接过他的名单道:“回禀陛下，查抄和珅共查得当铺七十五座估银三千万两、银号四十二座估银四十万两、古玩铺十五座估银三十万两、玉器库两间估银七千万两、绸缎库四间估银八十万两、磁器库二间估银一万两、洋货库二间、皮张库二间、铜锡库六间共二万六千九百三十七件、珍馈库六间、铁梨紫檀库六间、玻璃器库一间共八百八十余件、药材库二间估银五千两、地亩八千余顷估银八百万两……”
“这个佞臣生意做得还挺大，很好。逐一列举未免太过乏味，直接给朕报个数吧，后面朕再派户部和内务府官员详细核对。”嘉庆眼神炯炯却尽量用满不在乎的语气朝十一亲王永瑆说道。
一口气连着读清单，永瑆也有些喘息，认真翻阅了明细账目待确认无误后道:“回禀陛下，此次查抄所获总类一百零九种，其中二十六种已确实估价，合计两亿六千四百万两，因物价节气人口波动八十三种家产暂无法精确计值，臣等找相应人才评估，总值约为八亿四千万两上下。总计约为十一亿两。”
“十一万万两？”嘉庆终于还是没有坚持住沉稳，吃惊的问。
“回禀陛下，当是如此，十一万万两！”
“哥哥可知，我大清坐拥天下四海臣服，每年的国库收入尚且不足七千万两，这十一亿两可是十五余年的国家岁入，想那和珅从做个小侍卫算起至今也才短短不到三十年，就算父皇宠幸，就算这国库每日敞开让他为所欲为的搬，为保证国家运转他也搬不出这多钱财……”嘉庆帝似乎在努力压制着情绪，但依旧带着掩饰不住的喜意问道。
闻听此言稍稍从敲打缓过神来的八哥永璇连忙躬身答道“臣等万万不敢欺君，确如十一弟所言，国贼和珅与民争利聚拢钱财，陛下杀之以谢天下，万民欢庆，百官拜服，此后贪腐之辈定当后悔莫及，朝纲风气必焕然一清，陛下真是圣明天子……”
嘉庆实在没忍住噗嗤笑了一声，意识到自己失态赶忙轻轻拍了下嘴而后端坐:“好了好了，你在那里胡言乱语些什么，都是自家兄弟，八哥怎的突然生分起来，不该真生弟弟的气吧。哈哈，对了朕记得在查抄前专门嘱托过你二人，为了国朝体面，此次只诛杀和珅一人，勿扰他亲族，这事该是没有纰漏吧？”
此问一出，刚缓和的气氛瞬间又凝固了起来。实话说抄家本就有众多钱财物资划分模糊之处，如要尽职难免损害些被抄之人亲族利益，况且……
八哥永璇躬着身子迟迟没有答话，此刻他不是不想说，而是他拉着十一弟拍胸脯答应了小妹去隐瞒，但欺君之罪却让这个打好了腹稿的糙人此刻难以开口。
吧嗒吧嗒的汗液滴在了地面，瞬间的静谧凝滞使永璇的呼吸声显得如雷如爆。感觉有些不对，嘉庆帝也缓缓起身，目光严厉的盯着永璇，一声呵斥卡在喉边一触即发。
看到形势紧张，十一亲王永瑆也是咽了口唾沫，连忙跪下叩首道:“臣该死，有辱使命，和珅的八位妾室全部身亡，已经安葬了……”
“尔等何敢！”嘉庆帝瞬间暴怒拍桌低吼。
未等两位亲王再做反应，数十名侍卫当即拔刀冲了进来将两位亲王团团围住，场面瞬间紧张到了极点。
这才回过神来的八亲王也跟着连连叩首:“陛下息怒，陛下息怒，和珅家中恩爱朝野皆知，没有任何人逼迫，没人逼迫，是臣等想着少些打扰女眷，是疏于约束控制，她们都是殉情，陛下明察啊……”不知为何说话的同时，他脑海莫名出现了这个皇帝弟弟大喊着护驾给自己扣个谋逆弑君的屎盆子，连自己一并抄家的画面。
凝滞片刻，嘉庆也稍稍冷静了些，得知和珅的八位妾室均是因情自杀，那颗逐渐为国泯灭但刚刚突然有些窒息的良心也总算好受了些。
真是便宜了和珅那小子了，到阴间还能继续享福。不过自己也真需再多多历练，如今一言九鼎城府可是不能这般浅了！
挥手屏退冲入的侍卫，亲自上前扶起了两位哥哥后，嘉庆有些歉意的说:“怪兄弟着急了，本不愿牵连他的家人。既是自尽，当非我等本意着实怪不到哥哥们身上。将她们好好安葬就好，他的那些家产酌情发还给他儿子丰绅殷德一些，莫要苦了咱们的小妹……咳……弟弟也是新掌权，千头万绪的压力实在太大，刚刚失态还请两位哥哥切莫放在心上。”
两人此时哪还敢受嘉庆的道歉，连连鞠躬言道不敢。
“两位哥哥辛苦，此功朕记下了，回去后好生休息……”
看着两人弓着腰小心翼翼的退出了书房，嘉庆突然感到丝丝孤独侵袭。不愧是孤家寡人啊！此时此刻倒又多几分明白父皇赏识和珅的道理了。
温言屏退左右，嘉庆踱步在空荡荡的御书房。却瞬间暴怒，抬手就将一个名贵花瓶摔得粉碎“都将朕当做傻子！啊？父皇欺着，你们瞒着，真是好大的狗胆！朕要真是个傻子也就好了！装傻的至尊？哈哈哈哈……那朕就傻给你们看看！”
吼着吼着，嘉庆挥手将先前苦思难续的罪状又扯了过来，但此刻却没了先前那般犹豫，挥毫洋洋洒洒就续了下去……
“和珅，朕最后为你诗中的‘香魂后身’添上一笔，你又反悔不舍那万古声名了是吗？但朕不在乎！”
又不知过了多久，再次闹够了的嘉庆终于气喘吁吁的平静了下来。小心收起了记满罪状的手稿，细细整理好自己凌乱的衣襟冠冕，仔细掸去沾染的灰尘碎屑，缓缓在一片狼藉凌乱中笔挺肃立，一丝不苟的对着某个方向深深一揖。
“范蠡已然归湖，但这天下却纷争依旧，纵然巨亿遗产又哪里及得良臣相佐，朕终归是有些不甘啊……算了……这些年，也辛苦您了……今日朕借天子之尊代我父皇与亿兆生民向您说声抱歉……愿先生一路走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