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中华人,总爱盲求些假大空的‘天道’。稍一受挫便整日儿女情长郁郁寡欢,龟缩不前得让人来气。
岂不知天下之大,那些琐事算得什么,似类坐井,尾实可笑!
穿越汪洋经历风雨波浪,我感悟天下道理,无外乎弱肉强食,适者生存。
我来你们国家也有些时日,此前此后多少见了许多人情是故。
相处探问之中,华夏人总对我之观点不以为然。
今日论道,大家便来聊聊这话题。
和珅,你来说!”
课堂上,约翰看着自早上便开始发呆郁郁的和珅,已几次欲言又止。
终于,看着这“傻瓜”他没忍住,话锋一转便对自己最“厌恶”的弟子发起诘难。
和珅依旧愣愣看着窗外出神,似没注意汇集他身上的目光,更没听到约翰又一次呼唤。
和琳抬了抬手,伸到一半又收回来,终没忍心打断。
约翰却不放这家伙继续乱想,随意两步便迈至和珅桌前,戒尺啪得一声打在桌上。
猛地从思绪中被惊醒,和珅微微一愣,缓缓伸了个懒腰。
抬眼看了看那个似笑非笑的“师父”,和珅扯了下嘴角,还不忘扭头给和琳翻个白眼。
和琳吐了吐舌头,似对哥哥责难的眼神不屑一顾,似又夹杂些轻松。
和珅缓缓站起,环视了一下左右才道:
“先生,天下事物,断无绝对。
我中华之人讲求阴阳调和自然而然。
先生说的适者生存,那是‘物道’而非‘人理’。
山林草木,鸟兽虫鱼,强者食弱,秉持‘物道’确为常态。
可灵长之间,市井之中,援助老幼,照料孤寡,扶危济困,相濡以沫却也不鲜。
所谓行人之事,所以为人。
仅奉禽兽相争,源何自诩?”
这番话说得一众同学点头,却没说服身前笑意吟吟的约翰。
略一沉思,他便摇头道:“不不不……道理可不是这么说的!
人为灵长,那是自诩,归根到底却还是动物的一种而已。
没奈何鸟胜于虫便是兽性,人胜于禽便是灵性。
虎食野雉,人食鸡鸭,没什么不同。
虎不食子,人有养育,没什么差异。
放虎归山,纵贼遗祸,没什么区别。
市井尊卑,朝堂强弱,铁船利炮,四海九鼎,哪脱得强弱争存?
所谓灵长之论,无外乎遮羞粉饰,自欺欺人而已!
你说‘人理’不同于‘物道’,其中差异又从何来?
倘我似上帝般有灭国屠邦之力,那便是至善,逆我者皆恶!”
听到这话,和琳就是一惊。
原以为约翰老师就是个傻乎乎的外国信徒,凭着对上帝的狂热拼着性命远赴东方传教,却未想今天他竟以上帝做比,说的皆是些悖逆之言。
和珅却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也难为约翰犹豫踟躇,蛮夷之说不是贬义,建国区区百年,茹毛饮血也还没过多久,战乱冲突,宗教引导屡见不鲜。即便偶有智贤传承,也多被藏缴于领主贵族,敝帚自珍,遇不孝更暴殄天物。
前后不说精深发扬,往昙花一现,传承也难。
加之愚民之政,鼓享受行乐之风,摒克勤克俭之德,雨未绸缪却归咎信仰不虔。
以致今日,其民间文化哲思与我天朝的差距不可以道里计。
于是和珅轻咳一声道:“先生所论未免绝对。
生灵,生灵,非人所独有。
灵长,灵长,乃万灵之长。
何为灵?何谓长?
非唯人有慈母护儿,禽兽亦有舐犊情深。
非唯人有夫妻恩爱,游鱼亦有以沫相濡。
非唯人有相携相扶,虫蚁亦有抱团求生。
所谓灵,便是逆自然之行为。
所谓灵长,便为此行常现之种族。
因为有灵,所以不凡。
因为灵盛,所以谓长。”
约翰仔细听着,却在和珅话语刚落之际接口反驳:
“你这理论看似有理,实则空洞,缺乏支撑。
人有善恶好坏,兽有暴躁温和,怎可一概而论。
犬中忠者,比之人中败类却又如何?
万灵繁复,百千交织,何者灵多,何以为长?
你年幼,却不曾得见世态炎凉人心险恶。
曾有兄弟为家产而反目;
曾有夫妻因灾病而离散;
曾有父子因权势而相害;
曾有挚友因利益而割袍;
曾有师生因前途而断绝;
曾有君臣因理念而为敌;
恬称灵长,真为灵长乎?
人统众生,不外乎实力强大而已。
衣食足,然后知荣辱,如今盛世久了,致尔等稚子错以为荣辱为人之天性。
却不闻大灾大难之年,常有抢掠无辜之暴行,常见易子相食之惨事,此为灵之所为?
诸般种种,无外乎物竞天择罢了。
人之所能远超生灵,故所需繁复亦远超兽禽。
有衣食便求光鲜,有光鲜便求尊重,有尊重便求理解,有理解便求理想,即便理想也得以伸张,却还要梦寻天国至美亦或寻个长生万寿。
你眼中看到的,口中念念的‘灵’可不是真正的灵,那些仅是为实现‘欲’的取舍付出而已。”
和珅似想到了什么,深深看了约翰一眼便陷入沉思,紧闭嘴巴不再说话。
却不料一旁和琳看哥哥结口,却耐不住起身开口:“先生所言虽珠玑,却未免绝对。
趋利避害乃生灵天性,即便灵长亦不能免俗。
凡有理性者,皆不做害己之事。
凡有追求者,皆希望建功立业。
凡有能力者,皆希望一展所长。
此,无可厚非。
但就像我哥方才所言,灵之为灵,便因其超脱理性之外。
人有理性,却可以因情克制。
人喜自由,却可以因爱枷锁。
人慕功名,却可以因责舍弃。
人拥雄心,却可以因公深埋。
做兽之所不能,成禽之所不愿,方才是人。
倘一味追求强弱相杀,倘一心践踏弱小无辜,其与禽兽何异?
人之一生,匆匆足不过百年光阴,蝇营狗苟谨小慎微,去且去了,死前徒憾!”
一屋子人吃惊的看着和琳,往日他哥哥善辩大家是知道的,却不知他小小年纪,今日怎能说出此等话来。
和珅倒没什么意外神色,这个弟弟从小带大,他两个相学相长已如手足相知,超脱默契。
往日不说,可不代表不懂。
约翰顿了顿,却忽然笑了。
他走两步转到和琳身前,摸了摸小家伙的脑袋道:“不错,不错!”
缓了缓,又复转回和珅面前道:“痴儿,哪怕万苦……你身边不还有他吗?
振作些!
以后的路还长,九死一生波澜壮阔你都未曾见识,怎能因些儿女情长的琐事颓废失意?
你是哥哥,自该有哥哥的担当,怎还能总如这次般让和琳替你解围?”
闻听此言,和琳猛地转头,震惊看着这位老师。却没想此课自开始便有了“醉翁之意”,先生原在敲打情绪明显有异的哥哥啊。
和珅咧嘴笑了笑,不忘看眼身旁的弟弟。
这先生,五大三粗一个糙汉,这心思却总细腻得厉害,屡屡刀子嘴豆腐心,总爱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