剧烈

《剧烈》

第 5 章 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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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秀兰女士生于江南水乡,却并无半点长于斯的“烟柳画桥”的婉约,反倒由内而外散出泥里长出的土悍气。

她自小家贫,却是家中长姐,后面缀着四个不知事的弟弟妹妹。十岁出头,就学会了在泥里摸爬打滚,又是割猪草,又是铲牛粪,又是插秧,早早便担起了干活养家的担子。

打小自主惯了,成家后便也不愿矮人一头。如今和楚汉广结婚,家里拿主意的还是她。

她对内是楚家说一不二的女皇帝,对外是副食店不假辞色的老板娘。在富郭街的这些年,楚汉广逊让,她便要硬气。

买东西没钱,楚汉广容人先欠着,她就拒不赊账。酒余茶后开玩笑,楚汉广说得,她寸土不让,不仅说不得,还得争回一口气。

她不怵别人的闲话,近来和横的、不横的形形色色的客人打交道多了,言语间更是肆意泼辣。

到如今,甭管她以前硬不硬气,内里有多硬气,在家里家外人眼里,都是个不好说话的硬茬。

此时,防盗门前,兰女士柳叶眉倒竖,用她那涂得红艳艳的指甲盖指着楚纵的鼻子就骂:“还站这干嘛?赶紧关电脑做作业去!作业没写好就在那玩游戏,读书不上心,对这些有的没的倒挺来劲。”

楚纵兜着手反驳:“才刚放学,又不差这点时间。你怎么不说他俩?”

“怎么?长进了,会顶嘴了啊!我告诉你,就差这点!”兰女士声音一提,火气起来了,掷出来的字眼一个一个尖酸无比,“人家明琸上次考了年级前三十,就是玩了,回家学习也不含糊。你呢?你自打上了高中以后,成绩都跌成什么样了?”

楚纵心说那是你没见过赵绿帽含糊的时候,这小子考试全靠脑子。

“还有小裴,他虽说成绩不好,可他家够有钱,考不好还能回家做生意,你家有钱吗?你瞅瞅你爸那窝囊样子,不仅没钱,这辈子也就那样了。你不读书怎么挣个盼头?你现在玩物丧志,将来就连讨老婆的体己钱也赚不着!要真穷死了,你看我和你爸救不救你!”

“这都哪跟哪的事啊?”兰女士的借题发挥在楚纵看来过于离谱。

钱钱钱,又是钱!

楚纵最不待见这字,厌恶地偏过头去。

她妈爱美,更爱钱,平日里总拐弯抹角说钱的事儿。

曾经的兰女士也没那么势利,爱美胜过爱钱。她生得瘦,白的发光,最爱穿白衬衣搭亮橙色高腰裤,显摆又细又长的腿。可从他们家搬到青山路的第二年开始,不知是否算多了账,沾多了铜臭味,兰女士彻底变了。

她似乎把钱活成了生活的引申义。

她开始穿戴特价清仓、款式落伍的衣服饰品,她逐渐偏好遮身材、显肤色的深色吊带裙和宽松上衣,她搽着气味浓重却掩不住廉价的杂牌薰衣草精油,她把爱钱排到了爱美前边。

她变得焦虑、臃肿、面目刻薄;她变得世故、庸俗、唯利是图;她像没品的中年人一样锱铢必较,像随地吐口水的泼妇一样狰狞可恶。

她和人争执的话语总是那么劈头盖脸,让人下不了台。

这一切的一切,都让楚纵感到厌烦。他虽是个闷在课本里,没见过真刀真枪的未成年,可他梦想中的未来,和86版的《西游记》电视剧一样,若是天不遂人愿,那猴子能把天捅破了去。

他想成为乘着筋斗云的人,去捞出个世界来,而不是单为了吃喝拉撒去摸爬打滚。

他排斥着兰女士无时无刻不在审判着他的金钱观,抗拒着狭窄廉租房在灵魂中留下的比“贫穷”更恐怖的烙印。连带着被他厌烦的,还有喋喋不休、似乎把一切都别上了“钱”的标价的母亲。

“还有,你什么时候打的耳洞?打扮没个正行,还尽花冤枉钱!”兰女士瞥见楚纵耳垂上有棱有角的银饰,脸色一激,接着数落,“你们学校应该不允许戴耳钉吧?你到底是去学习的,还是去混的!”

又开始没事找事:“站也没个站样,曲着个脖子,没点精神气。”

“你管我怎么打扮,怎么站!”楚纵忍不住了,挖苦道,“你什么时候管过?”

他愤恨、厌腻的目光抖直地对兰女士刺去,兰女士怔忡一瞬,下意识用围裙的侧摆搓揉了一下手心。她未曾来得及追究,却见楚纵掉头就朝自己的房间走。

“你干嘛去?站住!”兰女士重重跺脚,气的不轻。

楚纵不想和她再歪缠下去,“砰”一声,重重把门摔上了。

门外犹传来兰女士勃然大怒的叱骂:“以后别让我再看见你戴那玩意,听见没有?不然我要你好看!”

门里的楚纵没吭声。

“聋了是吧?行啊,有本事你待会儿也别吃饭!”兰女士讥笑一声,余怒未消地踢踏着拖鞋走了。

到了吃饭时间,楚纵听到楚心在门外喊:“哥,吃饭了!”

“叫什么叫!爱吃不吃!”这是兰女士不满的声音。

楚纵正坐在书桌前,在一张摊开的英语试卷上划线。他知道兰女士这是骂给他听的,没有应声。

他把耳机头用力摁进耳孔,又把手机的音乐声划到最大——搬到富郭街后,他的旧诺基亚总算换成了天翼3G智能机——世界清净了。

楚纵伏案继续写英语卷,对房间外的声音不闻不问。

等他填完一张英语卷的空白,一阵节奏轻快、三下接三下的敲门声在门外响起。

“儿子,吃饭了!饭都凉了。”隔了一扇门,楚汉广的大嗓子仍有扯出耳朵对着吼的音量。

楚纵没动,又听楚汉广悄悄补了一句:“你妈吃完饭下楼去了。趁她不在,你赶紧的啊。”

楚纵这才摘下耳机,起身打开门。

门外,楚汉广裹着春秋时分雷打不动的黑色毛领皮衣,笑着对楚纵招手。动作憨的和招财猫似的。

兰女士口中窝囊的楚汉广,样貌倒颇有几分知识分子的风度:他梳着二八分露额短发,脸廓有棱有角,一架黑色圆框眼镜压下了上吊得豪横的嘴角、眉毛,平添了八分儒雅。

只是这儒雅二分新潮、八分落伍,往那一站,像旧书架上蒙尘的黑白连环画本。

若是具体到名字,那本天津人民美术出版社出版的、高不足十公分、画风皮影戏似的《猪八戒出家》就再妥帖不过。

楚汉广热乎地搂着楚纵的肩膀,用手臂推着楚纵往餐厅走,边走边说:“今天的菜丰盛,有螃蟹,错过了太可惜。螃蟹是你外婆从乡下的养殖塘里带过来的,她一心挂念着我们,大老远来县城就为了送几只螃蟹,我让她留下来住,她还不乐意,生怕叨扰了我们,吃完中饭就坐客车回去了……”

“这个季节,螃蟹多瘦,难得有生得肥的。你妈用豆瓣酱蒸的螃蟹,香的很,你再不来,等它凉下去,那味道可就差多了。”

又状似不经意地提道:“儿子,你妈有些话说的不对。玩游戏嘛,就图个高兴,玩的时候好好玩,高兴了,也不是坏事。学习的时候也好好学,哪还会碍事呢?”

“至于钱,钱就是用来花的,你妈总舍不得花钱,也不对,该花钱咱家也不怕。就是有一点,你要记住,你妈说话再不好听,那也是你妈,你得让让她。”

楚汉广一如往常和了一通稀泥。

楚纵紧闭着嘴巴,没吱声。

类似的话他在楚汉广这里听过不少。道理他不是不懂,可他就是咽不下这口气。

这事又不是全错在他身上,还不是兰女士哪壶不开提哪壶?真要他先低头认错,还不若让他就此饿死!

二人各怀心思地坐在了餐桌前。

木餐桌中央的浅腹瓷盘上果然盛着一只切成两半的螃蟹,悉尼蓝的盘身将盘底的豆瓣酱汁衬得亮红、滚烫,蟹身沿中缝切开,截面的蟹肉金黄,还散着微末的热气,使人看着就有食欲。

楚纵瞥一眼还在扒饭的楚心,见她碗下嚼得细碎的蟹壳,便知这螃蟹统共两个,家里四人一人分半个。

楚心应是啃完了自己那半个,她捏着筷子,心不在焉地往嘴里送饭,眼神还带钩,时不时往盘里飘。这是嫌自己的那份不够了。

反观楚汉广就当桌上没这菜,使劲夹着离他最近的那盘大白菜。

楚心看楚汉广一碗饭见底,还没动螃蟹的意思,她心先动了。她犹犹豫豫地探问:“老爸,你不吃螃蟹吗?妈刚才已经吃了半个了。”

兰女士和楚汉广的称呼不对称,是有缘由的。兰女士不爱听人在她称呼上加“老”,平白把她叫老了不说,还影响她打扮的心情。对楚汉广这个糙老爷子,就没这些讲究。

“喏——”楚心一指身边那口兰女士用过的碗。碗里没饭,只有从餐桌扫进去的蟹壳。

“螃蟹?”楚汉广扒白菜的动作愈发快了,他大嚼几下,猛地咽下口头的食物,朗笑道,“我跟你们说,以前我还在私企干的时候,经常陪着我们老板到处吃饭,那些山珍海味,也是吃了不少。”

他驻了筷子,又是炫耀,又是唏嘘:“什么蒜蓉鲍鱼啊,水蛇汤啊,砂锅煨鹿筋啊,首乌鸡丁啊……还有一个龙虾!我和你们说,这龙虾可不寻常,装在占了半桌的大盘子里,足足有这么高呢——”www.)

他撑开手臂,两手拉出将近半米的距离,砸了咂嘴,才接着道:“这龙虾肉味道倒不怎么样,太辣,还腥!可不是你爸没品位,当时在场的所有人动了第一筷子,就都没碰了。

后来我们老板觉得不行,差服务员把它搬下去重做。这么多龙虾肉,全都剜出来做了粥。再去喝粥,这下好了,当真是人间美味!那鲜味、那香味,我现在还忘不了!”

“所以啊,”楚汉广总结道,“年轻时候的经历多了,有些东西自然也就不稀罕了。”

桌上的楚纵和楚心木着脸夹菜吃,只当楚汉广的话是耳旁风。

这段牛头不对马嘴的话翻了七八年前的破事,多半是吹的,还吹了不知多少遍。尤其是龙虾这事,“还有一个龙虾”一出来,就跟“衬衫的价格”一样,不抢答“九磅十五便士”算他们善良。

楚汉广那么多字概括起来横竖俩字:不吃。

楚纵撩起筷子拨了拨螃蟹的腿关节,收回筷子,干巴巴道:“我也不想吃。”

楚汉广不解:“又怎么了?”

这事不是第一次发生。

“看着就没胃口。”楚纵赶拢碗里的剩饭,宁可咽干饭,也不愿意对桌上的菜敷衍几筷子。

“不至于啊,你妈厨艺不错的!”说着楚汉广夹起半个螃蟹,就要往楚纵的碗里递,“你尝一下试试。”

“不想吃就是不想吃!”楚纵在半途拦住了楚汉广的手,锁着眉头,仿佛果真对一桌子菜有千般不满。

楚汉广悻悻收回手。

楚心在一旁望眼欲穿,见状,兴冲冲从凳子上窜起来,手里的筷子急迫地虚夹几下:“你们都不吃,我可以吃……”

楚心顿了一下,可怜兮兮地接着说:“一个。”

她原本想说两个,却被楚纵隔空瞥来的凶光噎到,只得改口说一个。

楚汉广当即来劲,立马把手头的螃蟹夹给楚心,看她赶不及去掰蟹腿,笑眯眯道:“心心,怎么样,我就说好吃吧!那么难得的东西,你哥还是太挑剔。”

又补了一句:“还有半个,想吃可以再夹。”

“那感情……”楚心悄悄观察楚纵的脸色,含糊地应声,“不用了吧,我都吃饱了。”

隔夜的螃蟹不好吃,楚汉广遗憾叹一口气,这才给自己夹了半只螃蟹,边啃,边嘀咕楚纵不懂欣赏美味。

楚纵就当没听见。

他的耳上依旧别着他的耳钉,耳钉在暖调的灯光下,反射出深长、尖锐的银色。

饭后,楚心收拾好桌子,把碗叠在洗碗池里,楚纵负责洗碗。楚汉广则匆匆下楼,看店去了。

他们家副食店开在富郭街街口,说是副食店,其实卖食物和卖杂货对半分,还办了烟草专卖许可证,卖些香烟,生意不错。

为了省工费,店里没雇别的员工,楚汉广和兰女士两个人一齐盯着店,才勉强看的过来。从大清早待到深夜歇业,他们也就吃饭的时候喘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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