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辰坠落年代游记

《星辰坠落年代游记》

第一章 一无所有之人·其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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强风刮起灰白的细沙,淅淅索索的打在如山丘般高大的金属构件上。

披着浅色粗布斗篷的拾荒者们拉着一头臃肿驮兽,小心翼翼地穿梭于白垩色丘陵与巨大的金属构件之间。叮叮当当,驮兽身上的松垮铁壳栗栗作响,听起来像一座挂满破铃铛,在风中沙哑鸣响的铁山。

漫天风沙遮掩着天际温吞鼓胀的太阳,暮色渐渐深沉。当盲眼跳鼠衔着尾巴结群归巢时,拾荒队伍也在背风的山窝停下脚步。

“就地休息!”队首传来一声吆喝。

队伍里响起此起彼伏的叹息。拾荒者们纷纷拉下头上的兜帽,不约而同的从怀里掏出烟斗点上,围着停下脚步的驮兽开始忙碌起来。

一眼望去,清一色的男性。和其他在荒原上游荡的游民一样,这队拾荒者同样缺乏抑制身体畸变的手段。举手投足之间,拾荒者身上宽松及地的粗布斗篷根本遮掩不住他们身上那些结构简单的金属义肢。

两个体态瘦削些的男人援上驮兽的背部,将拼接式的支架连同硕大的水箱和数十个裹满杂物的污旧麻袋一并卸下,堆在驮兽脚边。右腿裤管空空荡荡、装着铁皮义肢的拄拐老头使劲推挪着堆积在驮兽脚边的杂物,一动一歇,看起来十分吃力。还有三个腹部臃肿的雄壮男人。他们操着装有小钳与改锥的铁胳膊,拆卸着驮兽的钢铁肚皮。他们扛着这些钢板,在早已规划好的营盘上拼起一顶防风帐篷来。

杂物和钢板被一一卸下,原本臃肿不堪的驮兽逐渐变得低矮骨感。

出于某种异样的审美和使用需求,驮兽头部两侧用红绳系着中间涂黑、被风一吹便叮咣作响的圆锡盘。脖子下挂了两只半满的透明水箱,水箱里腌着发黄的植物茎秆。它那管线密布的肚子里塞着积尘的发动机,前胸挂满了风干的肉条和开了口的长筒皮靴。

它看起来又脏又瘦,像极了一条干瘪无肉的土狗。身材像它一般干瘪的女孩坐在狗脑袋上,晃着脚上的大头皮鞋,一手叉腰一手比划,神气十足地吆喝着:

“好狗,卧!”

这条骨瘦嶙峋的土狗便衔着它硕大的红色蝴蝶结尾巴原地踏了几圈,卧在了钢板帐篷外头的杂物堆旁。

营盘上忙碌的人影渐渐钻入帐篷。回荡在营盘上空的,只剩下漫天的风沙和远处时有时无的枪响。

夜幕降临,枪声也渐渐稀疏。

“快进屋来,希,外面风太大了。”

拄拐的老头操着扳手使劲拧着左腿上松动的螺丝,昂起脑袋招呼立在最后一抹余晖里的女孩。

“我不!我要在这儿等尼古和伊赛尔回来!”

立在狗脑袋上的希,只是一味地踮着脚朝影影绰绰的暮色中眺望。

“站那么高,看得见吗?”

“看不见!”希的嗓门又高又亮,说起话来一股子理直气壮。

“我也看不见……”

“科特爷爷,你可是个爷爷了。爷爷当然什么都看不见啦!”

老爷子科特揉了揉昏花的双眼,接着招呼:

“都知道我是个爷爷了,还不赶紧跟我回屋?外面风这么大,受不了。”

“噢!”老爷子夸张地呻吟着,“再吹一会儿,我可就要死在这里了。”

“哼……那我下来吧。”

希撇撇嘴收回目光,撅着屁股摆起臂来作势欲跳。

老爷子科特拐也不要了,虚着眼睛在微光中努力辨认着希的身影,张开双臂:

“诶,往这儿跳!往爷爷怀里跳!”

“一定要接住我哦!”

“好!爷爷一定接得住!”

科特老爷子的眼睛锃亮无比。看起来他已经做好准备,准备抱个结实了。

“希,怎么还不进屋?外面这么冷。”

浑厚低沉的声音突然从不远处响起。

“科特叔?您怎么也在外头。”

几道身影从黑暗钻出,最为高大的那个向着这边挥手打起招呼。

“啊啊啊啊啊!尼古你回来了!”

希尖叫一声,麻溜的从狗头上跳下,紧跑两步扎进了高大男人的怀里。

戈壁料峭的夜风里,科特老爷子朝天虚抱的胳膊显得格外伶仃。他拐也不要了,扭头一瘸一拐的往帐篷里头钻。

立在钢板帐篷门口,尼古一手拎着修长的古旧步枪,一手托着希的屁股,朝旁边问:

“伊赛尔,科特老爷子今天是怎么了?”

“您出现得不是时候,父亲。”伊赛尔捡起地上的拐杖,往前几步掀起钢板帐篷的门帘,朝尼古伸手,“把枪给我吧。”

“对了,能不能让那个城里人睡外边?我看他好不顺眼。”伊赛尔倒是没刻意压低音量。

“说什么呢!别欺负爱德华先生听不懂别克街方言,这样不好。”

“就因为他还没有支付报酬?”

“懂行!”

说笑着,尼古便用空出来的手去揉伊赛尔的头。

“切……”

伊赛尔也不撑门帘了,一猫腰钻进了帐篷。

“尼古,他好奇怪。头上扣着个鱼缸诶……”

趴在尼古肩膀上的希大胆探头,好奇地打量着坠在一行人后头的男人。

“别看他,希。”

尼古将希的脑袋按回自己的怀里,转过身去,操起略带口音的通用语,颇有礼貌的问:

“那,爱德华先生,我们进去吧?”

穿着黑色连体胶质衣物,披有厚实斗篷的爱德华微微点头。自他全覆式透明面罩下发出的声音,翁然且有些许失真:

“当然。”

跟在后头,穿着辐射防护行装的爱德华弯腰钻进了帐篷。

这间简陋的钢板帐篷显得闭塞又昏暗。

帐篷顶上吊了只箍成喇叭状的铁皮桶,桶里用铁丝栓着了颗照明用的萤石。桶壁打磨得光亮却坑洼不平,映在地上的光斑也明暗不一。地上倒是铺了几条隔寒的粗布毯子。结了手上活计的拾荒者们在帐篷中央围坐,叼着烟斗候在铜锅边守着今天的晚饭。时不时有人站起身来去揭那口铜锅的锅盖,满是陶醉的把脸探进蒸汽中嗅闻,好似是在进行什么了不得的享受。

帐篷里的味道一言难尽。烟草大概是被汗液渍潮了,燃烧起来有股干草席子发酵般的酸臭。铜锅中涌出来的油腥味同样令人倒胃。

“又是棘刺根肉干浓汤。”

爱德华对这道菜的口感与气味印象深刻,特别是里头名为“棘刺根”的腌菜。辛辣的口感,令他生理不适的造型……“干草屎条兑辣汤”,是爱德华能够想象得到的最贴切的菜名。

即使帐篷中热烈地翻涌着如此滋味复杂的气浪,也掩盖不住某种从拾荒者们身上散发出来的潮腐欲滴的臭味。这股臭味是如此锐利,毫不费力地透过全覆式透明面罩上的过滤腔传进爱德华的鼻子。

过滤腔中参杂着柑橘的精油,也有着淡淡的消毒水的味道。夹杂其中的臭味令爱德华想起了腐烂的柑橘,也令他想起了祖父和祖父的幼妻。

和这些平均寿命不过三四十的荒原游民相比,祖父的生命足够悠长。与曝尸荒原的游民不同,祖父的葬礼也足够体面奢华。在祖父病情恶化的最后时光里,父亲时常会牵着尚且年幼的自己到那间充满消毒水味道的病房探望他。

叔叔与姑姑们也总是会在场。他们的眉眼已经不甚清晰,但他们望向父亲与自己的阴郁目光却不曾随着岁月的流逝而有半分模糊。

祖父死于大脑衰竭。在祖父临终前,有资格站在病榻前的只有他的长子长孙与他最为宠爱的幼妻。

那位种植园劳工出身的女士身周洋溢着柑橘的青涩味道,蜜色的皮肤上流动着如午后阳光般令人迷醉的光泽。昂贵的纯血手术祛除她身上城外生活的痕迹,但那具青涩与妖冶并存的成熟肉体只能产自满是辐射的荒原。

当她泪流满面的隔着厚厚的维生舱门向祖父送吻时,那个场面只能用荒谬滑稽来形容。

她才一米七出头吧?祖父却有一副接近三米的躯壳。爬满皱纹却依旧红润饱满的容颜,虬结的肌肉和永远旺盛的精力——全身的殖装改造令祖父看起来是那么的威严而不显老态。

来自飞升教派的人体殖装技术总是如此令人满意。可是又能怎样呢?终究是无法达成不老不死的奇迹。

同样让人遗憾的是,最后的诀别并不完美。祖父灰败水肿的大脑挥舞着银鞘神经索,探出洞开的隔离舱门,向亲人们一一道别。这可把它的幼妻给吓坏了,在滑腻的神经索抚摸她的脸庞时。

失态。在那样庄重伤感的场合里,作为祖父的妻子之一,她太过失态了。她本能得到一小份遗产在城里过上不错的生活。

值得庆幸的是,父亲与他的兄弟们给予了她应有的惩罚。

嗅着柑橘渐渐腐坏的奇异味道,思绪飘散的爱德华忍不住喃喃自语:

“真是好运啊,能以人的身份在这个世界上度过一段美好的岁月……”

“你有在说什么吗,爱德华先生?”尼古注意到了爱德华的片刻失神。

“哦。不好意思尼古。想起了一些让人遗憾疲惫的私事,抱歉……”一边说着,爱德华伸手轻抚面罩的下巴,将过滤腔旁的精油室阀门又拨开了些。

尼古将怀里使劲拨楞他短须的希放在地上,拍拍她的屁股让她自己玩去,自己则迈了几步一屁股坐到了帐门旁的伊赛尔边上,伸手招呼爱德华:

“那就坐下来歇歇。”

伊赛尔正倚坐在自己那包破布行囊上给手里的步枪做保养。见尼古带着那个城里人走过来,立刻将手里的枪件摊在地上。

“我去看着点希。你自己来吧,父亲。”

“伊赛尔,这可是你的活儿……”

尼古嘴里抱怨着,手上倒很老实的拉过地上那块摊满枪件的黑布,慢慢拾掇起来。

“坐啊,爱德华先生。”尼古拍拍身边的沙地。

“伊尔?”爱德华仔细的用斗篷垫着屁股,望向起身走远的红发少年。

“他叫伊赛尔,爱德华先生。”

“你的儿子似乎并不喜欢我。”

尼古挑了挑眉,用擦布仔细清理着枪管,笑着说:

“他还只是个孩子。正处在成天嚷嚷着要改变这个世界想要成为英雄的年纪,看谁都不顺眼,请别介意。您也经历过那段时光吧,爱德华先生?”

谁还没有过年少过呢?爱德华微微一笑。想起这次出城的目的,他的语气里下意识带上了些许自豪:

“我正处在实践理想的年纪,自然不会和小孩一般计较。”

这话说的,像是只刚成年的公鸡在招摇肉冠。

“实践理想?嚯!”尼古上下打量爱德华,一脸肯定地点着头,“这次护卫工作的报酬一定少不了吧?”

“呃……啊?实践理想和支付报酬的能力之间,有什么必然联系吗?”爱德华有些跟不上尼古跳脱的思维。

“当然有联系,联系大了去了!”尼古放下手中的枪管,又从怀里掏出一柄小刷子,提过枪身仔细地清理起枪件缝隙里的细沙,嘴里一点也不停,“有能力跑到城外面来搞什么人类族群与生态调研,又穿着这身雷神重工出产的贵得要死的隔离服。任谁看,有钱与追逐理想之间的联系都紧着嘞!”

“假使搞学术研究是你的理想的话。”尼古补充一句。

“这……”爱德华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

“话说,爱德华先生,你是还在学习中心读书的学生吧?学的什么专业?诗歌、文学,农学还是机械制造?除了军人、学者和仪葬人员,一般人可没本事能从上城区跑出来。”

爱德华还在想着怎么去反驳尼古的上一句话,有些愣神。面对尼古的追问,下意识的脱口而出:

“我确实在从事学术工作。不过我已经进研究所两年了,主攻人类学。”

“呼!”尼古使劲往枪件缝隙里吹了一口,和细沙努力搏斗着:“研究所还真是会立名目啊。人类学,闻所未闻。”

“这是我的导师创立的学科,导师他——”

“他……”爱德华忽然就沉默下来。

“他?然后呢?”尼古抬高枪身,借着萤石昏暗的光搜索着枪件缝隙里可能残存着的细沙。

“导师他……跟他所创立的学科一样,乏善可陈。”

“这可是与你理想息息相关的东西诶,怎么就乏善可陈了?和我说说呗,我可是很看好你的发展前景的。人类学,听着就有意思。虽然我是个粗人,听不大懂就是了。”

爱德华无意深谈,反问尼古,将话头丢了回去:

“看好我的发展前景?你是在看好我支付报酬的能力吧,尼古?”

“被你看穿了!”尼古放下手上的枪身,拍着膝盖大笑起来。

“那你呢?作为这支拾荒者队伍的头领,你有什么想要去实现的理想么?”

“我?为什么问这个?我看起来像是脑子里有那种东西的人么?”尼古指着自己那张胡渣唏嘘的脸反问。

爱德华环视帐篷里的拾荒者,将他们简陋的义肢,沾满血渍的里衬衣物和畸形的躯体看在眼里。而后,从随身的背包里掏出硬壳的纸质笔记本和吸墨钢笔,问道:

“人总要为了些什么而活着吧?金钱、地位、家庭、女人……在这个狭隘的天地里,不成为某种东西的奴隶,生活总是会少些盼头不是吗?”

“你,或者说,你们。你们为了什么而活着?”

“又开始了,往你那小本子上写东西。这也是调研的一部分?”

一见着爱德华手里的玩意儿,尼古便眉头直皱。

“是的。”爱德华将手里的笔记本端正。

尼古抹了把脸,伸出右手,食指中指岔开,向爱德华背包努了努嘴:

“不过……你说这个,我可就来精神了。”

爱德华会意,探手从背包里取出一个精致的铝壳方盒。铝盒外头刻着一座被三重城墙护卫着的高塔,下头用红染料镌了一行小字。掀开外壳,里头整整齐齐码着白嘴蓝线的卷烟。

看到爱德华将一整盒卷烟递了过来,尼古反倒不急着抽了。他端详着盒上的图案与文字,满脸怀恋地说:

“这可是个好东西啊,一年到头都抽不到几次……”

“可惜,在雇佣军里混了那么些年还是半个文盲,不识字。”

“我一直很想知道,这城卫军特供的卷烟上头刻的通用语,到底是什么意思?爱德华先生,你是可是学者,给我讲讲呗。”

爱德华的眉头渐渐挑起,眼神莫名晶亮:

“这个啊……”

“上头写着——‘理想国’。”

“喻指最好也是最后的家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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