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近破晓，戈壁上的风越发刺骨。

一直在厂房门口守夜的尼古抬头看看微熹的天光，吆喝一声：

“都醒醒。”

睡得最轻的是老爷子科特。这个上了年纪的老头坐起身来，又是揉腿又是捶腰。剧烈的咳嗽和一连串的嘟囔成功将其他人拉出梦乡。

置身荒原，大家并未放松神经。拾荒者们立刻起身熄灭篝火，开始收拾东西准备动身出发。

希总是精神满满。第一个穿好衣服，第一个漱好口，第一个爬上蝴蝶仔的脑袋。

“好狗，走！”

随着希稚嫩又神气的命令，满载杂物的蝴蝶仔迈开四肢。

队伍中，持枪警戒的依旧是伊赛尔和尼古。只不过伊赛尔在前头负责引路，尼古和罗素三兄弟一起坠在队尾。

大家计划着加快行进速度，尽量在中午之前抵达新城。

所以，行动不便的林先生，老爷子和黑发男孩都乘上了蝴蝶仔。而下肢中弹的芳汀，她躺在那只沤烂的木质拖斗里，被最为强壮的罗素三兄弟轮流拖着走。

这次外出拾荒的消耗甚少。归功于与爱德华的偶遇，电瓶中剩余的电量足以支撑蝴蝶仔载着人走回家。

拾荒者们沿着破败的公路一直向前。路上随处可见扭曲丛生的植物和歪倒在砂砾中的锈蚀路牌。枯死的棘刺根蜷成草团横掠过马路，早已腐烂的木质电线杆倒在马路中央，时不时拦住蝴蝶仔的去路。

太荒凉了。明明太阳初升，拾荒者们心中却弥漫着落日时分的惆怅。

“唱首歌吧，休伯特。来首轻快的。”

大家这么提议。

“好嘞！”

休伯特应了一句，从背上摘下一支只剩单弦的迷你手工吉他。他摇了摇头，嘴里嘟嘟囔囔的：

“要是有一把好吉他就好了。”

休伯特舔舔嘴唇，咳两声清清嗓，弹唱起来：

“在活动室里看着我心爱的欧米伽。”（注一）

“身边的老家伙声音大得人想用猎枪在他脑袋上来上一发。”

“唾沫四溅，还一边摸着他油腻的脑瓜。”

“我只好顺走他的钱包，没办法。”

“抱歉，老家伙，事情就是这样。”

“不要打扰我，不用注意我。”

“我好渴，得先找个酒馆去消费一下。”

（口哨声）

“那个酒馆妞真的很靓，臀翘得能放上琴酒杯。”

“早上醒来我发现，她偷走了我的车，还让我的心不翼而飞。”

“姑娘，把心还给我，不要让我如此伤悲。”

“好吧，我想，事情就是这样。”

“不要打扰我，不用注意我，让我继续闲逛。”

“不要打扰我，不用注意我，让我继续流浪。”

“好吧，我想，事情就是这样。”

（口哨声）

休伯特反复哼唱着这段简单的旋律。虽然伴奏的吉他只有单弦，但和着休伯特的吟唱听起来并不乏味。他的嗓音与外表不符，带着些许迷人的粗粝。

随着休伯特的嗓音渐渐沙哑，太阳升上头顶。

好在拾荒者们脚下的道路不像歌词中所描绘的人生那般反复无常没有尽头，以蝴蝶仔的脚力，新城高耸巍峨的城墙已经近在咫尺。

远远望去，阳光下的中央高塔光芒四射，在下城区上空浓烟的陪衬下显得格外圣洁。

今天，数十米厚、完全由金属浇筑而成的城门依旧紧闭着。但城头彩旗猎猎作响，重炮也被推上城头。粗长冰冷的炮管整齐指向灰沉的天空，显然是为节日而做出的准备。

城墙涂料并不完全统一。城门左侧一块墙体被涂成橘色，斑驳的墙体上用红漆绘着城卫军的徽章——一座被三重高墙戍卫着的中央高塔。城墙上的徽章和城卫军军旗徽章略有不同，虽然图案已经有所残损，但依旧能看清徽章的高塔上多出了一枚序列号。

“贰”，代表墙后是下城二区。

在尼古的要求下，拾荒者们在城门前的大道旁停下脚步。

“快十二点了？”尼古问。

老大瞄了一眼他那块颇为可爱的粉色猫猫头手表，说：

“十一点四十二分。”

尼古点点头，从前胸口袋里掏出一把皱巴巴的理想国牌卷烟散给大伙。

“点根烟歇一会儿，把立国日庆典看完再走。”

大家都没什么意见。伊赛尔和希还没到尼古嘴里“允许抽烟”的年纪，只好举着火折子跑来跑去给大伙点烟。

卷烟还没燃尽，城墙上的喇叭便响起了刺耳的警报声。

“英灵入场，请注意避让。”

随着广播里低沉男声的播报，那块橘色城墙开始轰鸣沉降，露出里面庞杂的机械结构。高大的补给平台，密密麻麻的脚手架，腰上拴着安全绳的技师们像飞蚁一样在“英灵”的身躯上逡巡。

技师头顶的探照灯和大片的火星驱走了城墙内的黑暗。可以见到，被束缚的英灵正慢慢从它纯黑的棺椁之中苏生。

“是奥米克戎！”

伊赛尔、霍克和休伯特这帮年轻人兴奋得满脸通红。

英灵“奥米克戎”身上披挂着纯黑的钢铁军装。这身由大块护板和外挂武器平台拼凑而成的军装并不熨帖。它穿着由金属鳞片铆接而成的高帮军靴和长筒军裤，腰上别着粗长的棍状武器。

栅栏状的散热格是它厚重的胸甲。未被黑色军装覆盖的双臂生铁般惨青，双拳套着平头的暗金指虎，如山般宽阔的肩后有一侧挂着旌旗般的银色流苏。

平顶宽檐的军帽下是一张柔和却肃穆的钢铁面庞，额侧的弯角探出军帽在阳光下泛着阴沉黯淡的光。

高远的穹顶，雄奇的建筑是充满力量的。这种摄人心魄的力量总能令人噤声。拾荒者们仰望这位名为奥米克戎的巍峨英灵，沉默地凝视着它一时忘记了呼吸。

英灵，这种诞生自先驱者技术的金属巨物并非是出现在电视剧集中的臆想物。它们确实沉睡在理想国边疆，戍卫着先驱者们的子民们。

当时针指向十二点，彩旗飘扬的城头率先骚动起来。

“敬礼——”

统一着装的城卫军们在城头奔走。片刻之后，城头重炮开始向天空倾泻炮火。

“十三……六十四……”

重炮击发的声音错落有致，拾荒者们下意识点算起数目。

“一百二十七……一百五十八……”

新历一五八年，整整一百五十八响。这是为新城诞辰献上的礼炮。

尼古不是第一次在城外观摩立国日庆典，他很清楚接下来要发生什么。于是，他指挥拾荒者们后退，退到远离城墙的地方。

还未等拾荒者们站定，广播中又响起激昂的男音：

“开国门！！”

随着这声喝令率先行动起来的不是似乎已经焊死在城墙中的厚重城门，而是矗立一旁的奥米克戎。

数支重型机械臂从它的“棺椁”中伸出，将一组粗大的动力管线铆接在它的脊背上。飞蚁一般、穿着白色制服的技师们在它身上爬动，检查着每一处动力接口的状况。

技师们训练有素，很快便完成了英灵的预热工作。随着他们头顶探灯一一亮起绿光，奥米克戎昂起它低垂的头颅，向外投射殷红的目光。

转机悦耳的运作着，将一个个固定在奥米克戎关节处的螺栓弹出。在螺栓孔中迸射的冰冷白雾环绕下，奥米克戎迈出了第一步。

军靴的高跟叩击地面发出巨大的声响。只是三两步，奥米克戎便站到了城门前。

它面向城门单膝跪地，胸前散热格栅中的涡轮缓缓啸叫起来。涡轮的尖啸好似一个信号，广播中的再次传出高亢的喝令：

“开国门！！”

可城门似乎嵌死在了城墙之中。在杠杆与吊轮的推动下，金属浇筑而成的实心城墙发出刺耳的利啸。大片火花从墙体上散落，好似已然锈透——终于，城门微微抬起了一条缝。

这就足够了。奥米克戎将十指扣进城门与地面的夹缝中，脚边动力管线因为巨大出力而微微颤抖。涡轮的尖啸愈发刺耳，它缓慢而又坚定的站身来。

整段城墙都在颤抖轰鸣，被它抗举而起的好似是整座新城。

奥米克戎举起城门，缓缓转身将它扛举于肩。当城墙之中响起金属构件铆合的闷响，城门终于悬停在了半空。

奥米克戎浑身蒸腾着冰冷的白雾，似乎有些不堪重负。它双手垂于腿侧，逆着光跪坐在地上不再动弹。但那双掩藏在深绿玻璃下的眼睛里却依旧流动着殷红的光。

巨大的噪音平歇下来，下城二区城门附近安静得只剩下风声。

披着粗布斗篷的拾荒者们站在漫天白沙的荒原之上，向城门的另一头投去复杂的目光。

在另一重深蓝高墙的背景之下，簇拥在城门另一侧的人群也望向了荒原。

他们之中大多数都是男性，衣着朴素，推着独轮的小车，背着厚重的行囊。没人来送行，他们身后站着的并非妻女，而是成排成列的军人。

这时，城墙上的广播里有人发表讲演。他的声音庄严而又沧桑：

“今天，是举国欢庆的节日。”

“一百五十八年的今天，旧城沦陷在了人外之物的侵略之下。”

“也是在一百五十八年前的今天，在先驱者们的再次领导下，新城打响了抗争人类灭亡命运的第一枪。”

“野兽与虫人组成的洪潮没能击垮我们，无首猿的精神疫疾没有令我们低头。甚至，那些于迷雾中降生的巨兽们也跪倒在英灵的刀锋与炮火之下！”

“时至今日，新城依旧屹立不倒。这并非个别英雄的功绩，并非是首脑们的功劳，而是人类大团结的产物！”

“你们让我感到骄傲与自豪，先驱者的子民们！”

“今日，高塔将会开放粮仓，告慰英灵先烈们的后代。”

“今日，高塔将会开放城门，引导先烈们魂归故里。”

“在这庄严又喜庆的日子里，我们再次向同胞们重申：无论你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我们始终都要牢记一点——”

“这里是理想国，是人类最好，也是最后的家园！”

“…………”

随着讲演的进行，开始有人注意到站在高大驮兽旁的拾荒者们。城门另一头的人群一开始只是对着尼古一行指指点点，后来开始挥手致意，甚至有人向这边大声呼喊起来。

但站在他们身旁的是荷枪实弹的城卫军。没人敢做出什么更出格的举动。

眯起眼睛，尼古看得清他们脸上的忐忑与希冀。稍稍沉默了一会儿，他开口了：

“走吧。待会儿就不好走了。”

“希！”尼古招呼着坐在蝴蝶仔头顶的希。

“好狗，向左弯！”

在蝴蝶仔慢吞吞掉头的当口，老大注意到了坐在拖斗里的芳汀似乎有些异样，于是咳嗽了一声。

尼古将视线投向芳汀。她只是在抹眼泪而已，尼古松开了扳机。

“想家了？”尼古问。

“没有。我只是，只是……”

芳汀用毛茸茸的手背使劲揩揩眼角，不住地望着城墙另一端，神色消沉。她问：

“尼古先生。您说，我们还有机会到那头去生活么？”

“也许吧。”尼古没有多说什么，示意老大跟上蝴蝶仔的步伐。

有情绪波动的不只是芳汀，一旁的霍克和休伯特也在发呆。路过他们的时候，尼古拍了拍他俩的肩膀：

“不要掉队，孩子们。”

“来了来了……”

休伯特拉着霍克的衣袖跟上队伍。走着走着，他还是忍不住回头望了洞开的城门一眼。他问一旁低头紧走的霍克：

“如果有机会的话，你想回城里看看吗？”

“不会有机会的。”

“如果，我是说如果!你不是还有家人在城里吗？”

霍克指了指自己的脸，说：

“用这个样子去见人？”

“好吧……如要有机会，我可一定要回城里看一眼。”

“看什么？”

“这你就别管了。”

…………

十二点三十分钟，广播里冗长枯燥的讲演终于结束了。一直将人们隔在人墙之外的城卫军变幻队列让开一条道路。

“放行！”有军官喝令。

那位英灵，奥米克戎，它背对着人群跪坐在城门拱道里。它的身形在一眼看不见头的白色荒原面前似乎也不如想象中的那么高大。

人群拥簇在原地，踌躇等待着旁人迈出第一步。他们的决心似乎没有想象中那么可靠。

这时，城卫军中有人越众而出。他穿着修身的黑色军装，瘦削的脸庞藏在帽檐阴影下让人根本看不清他的容貌。银色的肩章在阳光下光芒闪烁——还是一位中校。

这位中校翻起右腕看了一眼风格粗狂的机械表，用他沙哑的声音向踌躇不前的人群宣告：

“还有五分钟！”

没有任何说明，他就这样倒数起来。

“四分钟。”

“三分钟！”

拥簇在城门口的人们不知道这位中校的倒计时意味着什么，人们下意识的躁动起来。一个满脸络腮胡子，装着深蓝工装裤的中年男人挤到了中校的面前。他满脸是汗，出口成脏：

“别挤，别挤！我直了你娘的腚还是怎么了，别挤！”

或许是没人听得懂他满是弹舌的方言，压根就没人搭理他。他努力抵抗着人群的推挤，但还是离中校越来越近。

这时，中校的勤务兵往前一步，伸手抵住了这个中年人的肩膀。

“谢谢长官，辛苦了长官！”

这位金发的勤务兵和身旁那位看不清脸的中校一样，板着张脸没有搭理他的意思。

另一边，随着中校的倒数，城卫军们取过腰间的弹夹，开始沉默着往弹仓装压子弹。

满脸络腮胡子的中年男人瞥了士兵们手中的枪械一眼，咳嗽一声，大着胆子开口向中校问话：

“长官，你们这是要干什么？”

这位中校根本没有搭理身前这位胆大的中年男人，依旧自顾自的大声倒数：

“距离你们脱离公民身份，还有两分钟！”

人群一下子炸开了锅，议论纷纷。

“脱离公民身份是什么意思！”

“我们还没决定要出城！”

“不……放我走，让我离开这里。我不出城了！”

这群准备出城的下城区公民大喊大叫着，开始有人试图远离城门。当那撮心生退意的人回头时，却发现身后已经围满了目光不善的军人。

更多的人只是怔怔立在原地望着别人，试图从陌生人的脸上找到能够解释当下局面的答案。

“四十秒！”

“三十秒……”

这时，中校身旁的勤务兵对着这群惶恐躁动的下城区公民发出一声冷笑：

“哼，游民……”

这位年轻的勤务兵声音不大不小，落入人们耳中却像一道惊雷。

“游民？！什么意思？”

甚至有人从衣领里掏出公民证——一块项链式的铁质挂牌，举到士兵们的眼前，大声控诉：

“你怎么能说我们是游民！”

这时，城卫军中传出一声喝令：

“各就各位！”

当黑洞洞的枪口指向人群时，他们才意识到了什么。

“走，快走！再不走他们要开枪了！”

即使是在这个时候，仍有人疑惑不解：

“为什么？”

人群中传来一声悲愤的大吼：

“我们已经不再是理想国的公民了！我们是游民，荒原游民！”

射杀进入城区内部的荒原游民需要什么理由么？士兵们手中的制式步枪给出了明确答案——出城可以出城容易，但不许回头。

（注一，来自动画《星际牛仔cowboybepop》OST，《don't bother none》，有改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