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和二十五年，三月十五，晴，风和日丽，鸟语花香。

太后所居的昭仁殿里，一名身着鹅黄色镶银边还用金丝银线绣了满幅穿花百蝶的广袖曳地裙衫的少女正百无聊赖地坐在廊檐之下，低头同怀里抱着的异瞳长毛白猫小声说着悄悄话。

少女怀里的异瞳长毛白猫是当今皇太后姜氏养的不知道第几只模样相似的猫，据说姜太后养的第一只异瞳长毛白猫名叫新茶，是姜太后还是贵妃的时候用两斤上贡的好茶从景熙帝的崔贤妃那儿换来的，而少女怀里抱着的这只则叫荔枝，盖因这猫到昭仁殿那天，岭南的荔枝也到了昭仁殿，姜太后眼波一转，这猫就有了这么个名字。

能抱着姜太后的宠物在昭仁殿内行动随意的少女自然不是寻常人家的小娘子，少女之父出自名门顾氏，乃海内名士顾翊，少女之母则是姜太后与景熙帝的独女赵国长公主萧璟。少女名为顾倾，姜太后唯一的外孙女，颍川县主。

顾倾正埋着头与荔枝抱怨着什么，却有一宫装娘子款款步来，朝着顾倾躬身行礼，轻声唤了句:“县主。”

来人是在姜太后身边陪伴多年的宛娘，如今这宫里，不论是皇后妃嫔还是皇子皇女，见了宛娘都得规规矩矩地喊一声“宛娘子”。

顾倾自小就常常出入昭仁殿，与姜太后身边的宫人们都颇熟，现下见宛娘出来寻她了，便抬头冲着宛娘一笑，“可是外祖母让宛娘子来找我？”

“县主快进去吧，娘娘午睡刚醒，听说您来了，等着您去给她梳头发呢。”宛娘抿唇笑笑。

顾倾放开荔枝，伸了个懒腰，手臂稍稍使力一撑，就从地上跳起了身，理了理衣裳，随宛娘走进了内室。

在顾倾小时候，有一位姓宋的太妃日日都给姜太后梳头，姜太后为了方便，就把宋太妃留在了昭仁殿偏殿居住。顾倾留宿昭仁殿时，便坐在一边，看着宋太妃一手握着梳子，另一手上下翻转灵巧得很，没一会儿就是一个精巧的发髻。

可惜宋太妃去年年初过世了，看着姜太后怅然若失的神情，顾倾就自告奋勇地上去执了梳子要给外祖母梳

头，顾倾绾发的水平一般，但姜太后乐意看自家外孙女认真乖巧的小模样。

“外祖母！”还未穿过重重叠叠的帐幔，顾倾已然喊出了声。

坐在镜前的姜太后微微翘了翘唇角，应了声:“诶。”

姜太后年逾六旬但保养上佳，发丝都未见斑白，仍是精神矍铄，神采奕奕的模样，丝毫不显老相，顾倾直直地扑向镜前的外祖母，自背后抱住姜太后，又喊了声“外祖母”，听起来委委屈屈的。

少女的脸倒映在镜中，莲瓣一样的小小巴掌脸上两弯罥烟眉似蹙非蹙，一双秋水瞳欲语还休，琼鼻樱唇，肤白胜雪，又正值青春大好的年岁，美得肆意飞扬，教人不敢逼视。

“今日是长泽去你家送聘礼的日子，你莫不是害羞了才跑进宫来？”姜太后笑盈盈地打趣顾倾，眼底一片戏谑之色。

顾倾哀哀地叹了声，“我真的只拿姜家阿兄当哥哥啊。”

“你还有时间把态度摆正，虽然婚期未定，但长泽已经是你的未婚夫了。”姜太后只觉顾倾这模样好笑，倒不认为这桩婚事有什么问题。

顾倾口中的“姜家阿兄”大名姜润，字长泽，与姜太后系出同族，亲缘关系并不近。但因着姜润少年即失怙失恃，而后又没了祖父，是以姜氏现任族长，姜太后的胞兄对其多有照顾，连带着姜太后对这一同族都多了几分亲近。

这门婚事在旁人看来的确多有不配，可却是由姜太后亲自保媒，再加上顾倾出生时，老天师曾断言顾倾活不过三十，唯一一线生机在姜氏。萧璟和顾翊拿了两人的八字一合，竟是正正好，思来想去的，这门婚事也就成了。

“我听说你去找过长泽，希望他能放弃求娶你？”姜太后挑了挑眉，心说顾倾还挺会想的，这法子也能拿出来用。

顾倾泄了气，“这太突然了，从小到大，阿爹阿娘都跟我说，等我长大之后自己挑郎君，喜欢什么样的都可以，可怎么这我才刚及笄，家里就急着要给我定亲事了呢？外祖母您又是怎么想起要来保这个媒啊？”

姜太后却并不回答顾倾的问题，转而慢条斯理地开了口:“你以后就懂得了。”

顾倾仍旧不情不愿，被宠惯了的小娘子难得有

一件事没能顺她心意，可不得牵肠挂肚地念叨好久？

姜太后微微垂眼，想起了姜润来昭仁殿跪在她身前时的模样。

姜润十二岁时，母亲病逝，姜润为母亲结庐守孝三年，却不曾想，刚过两年，姜润的父亲也去世了，就此，姜润守孝守到了十七岁。十七岁的世家小郎君，正是入仕谋出身的年纪，姜润也在其祖父的安排下顺利地进了礼部，领着一个正六品的衔儿。结果半年都没到，姜润的祖父溘然长逝，姜润不仅要以嫡长孙的身份为祖父守孝三年，还因为他爹早死，他作为承重孙得再代他爹替他祖父守三年的孝。

二十四岁的男子，人生中半数时光都在守孝，任谁听了这遭遇都得说一句惨。可若是见了姜润本人，这一句惨就不大说得出口了，姜润其人，萧萧肃肃，爽朗清举，面如玉，美姿仪，濯濯如春月柳，轩轩如朝霞举。

整个京都府的小娘子就没几个在见了姜润后还能说出一句囫囵话来的，偏偏顾倾是那少数几个能在姜润面前安之若素的，也不知是不是恰好就应了那一句一物降一物。

姜润跪在姜太后身前时，姜太后的脑子里没有冒出“玉山倾颓”之类的词句来，因为姜太后当时只能感觉到姜润身上极为复杂的情绪和姜润眼里深不可测的渴望。

“臣对颍川县主，思慕成疾，请太后成全。”

“臣自知如此算是高攀，但求太后给臣以时日，臣定不负颍川县主。”

以往的姜润，眼里总是带着春风化雨一般的浅淡笑意，君子如玉，平易近人，观之可亲。这是姜太后第一次从这个晚辈眼里看到那样浓烈的情感，就好像是辗转与轮回都无法磨灭一样的刻骨铭心，沧海桑田星移斗转亦无法改变的矢志不渝。

姜太后就这么软了心肠，决定亲自做媒。

姜润身上带着秘密，姜太后很清楚，但姜润不主动说，姜太后便也不问。姜太后想着，姜润身上的秘密，姜润或许更愿意让顾倾去一点一点地发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