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明不知道他为什么说这一句话。
他说:“我应该懂这些吗？”
“你不该懂吗？”大哥这样带着笑意看着他。
徐明想着，似乎有什么事情从一开始就出现了错误，以至于到了现在这一种程度。
那朵山茶花凋零在地上的花瓣又出现在徐明眼前，仿佛历历在目。
紧接着，徐明又想起了，二哥重复了一遍他的名字，似乎那句话的重点在重复名字而已。
是那样的吗？
徐明不理解。
他总是有着许多不理解的事情。
但是事情也不重要了，徐明怔愣的想着，觉得他应该将注意力投入到其他的地方去，那样的话他也不会胡思乱想。
徐明出了门散心的时候，就停在了一颗梧桐树下。
鲁南城总是有着许多的梧桐树，虽然没有凤凰那种传说中的生物，但是梧桐树也是鲁南城的一种景色。
似乎，山茶花不应该被偏爱。
徐明想着，他从小生活在鲁南城，怎么就喜欢上山茶呢？
“你在看什么？”
一道声音响起，徐明抬头看向树上，树上没有人出现。
夏轻尘站在徐明的不远处，微风吹拂起她的发丝，也带来了对方再次重复的话语。
徐明终于看见了不远处的夏轻尘，然后吐露出了心声，仿佛像是一种奇异的轮回感，这种古怪又苦涩的感觉在心头弥漫开来。
对面的姑娘身着杏黄色的衣裳，徐明想了想，忽然间同她说道:“我觉得你适合穿翠色的衣服……不，对不起、我刚刚似乎……”强加了某些意志给你，请不要在意。
夏轻尘摇了摇头，嘴角勾起温婉的笑容，示意着她本身没有在意，然后回答道:“我喜欢杏黄色。”
所以，不会改变穿着。
徐明听见这样的回答，反而松了一口气，他无意将他的主观意志强加给他人。
夏轻尘静静的看着徐明面上的表情，然后轻声道:“去学医术吧。”
“什么？”徐明这样问道，他本来就在学医术啊。
夏轻尘抿嘴笑起来，然后认真道:“去学真正的医术，鲁南城中请来的医师，在中原之大并非是完美的。”
与其广而博，不如专注一项吗？
那样，确实更加能够投入他的精力。
徐明这样有些恍然大悟的点头。
夏轻尘眼神飘然的看着徐明，语气有些恍惚道:“那个……”
徐明的视线顺着夏轻尘的纤指的方向看过去，那里是一只蝴蝶。
蝴蝶轻轻振动翅膀，开始飞向花那边。
徐明看着蝴蝶，忽然有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升腾而起，他不知道是为什么。
“蝴蝶啊……”夏轻尘的语气飘忽的在徐明耳边响起。
“我不喜欢蝴蝶。”
徐明听见这句话，知道对方没有结束，于是安安静静的瞪着夏轻尘接下来的话语。
夏轻尘轻轻笑出声，然后语气带着不着地的飘忽之象，就像是悬浮在空中的那个样子。
“幼虫的一生，就是在积攒养分，为了让身体内的蝴蝶最终破茧而出。”
“谁又知道，最后有着绚丽翅膀的蝴蝶，已经并非那个在阴暗角落积攒养分的幼虫了呢。”
徐明努力理解着夏轻尘话里面的意思，最后问道:“这是，鸠占鹊巢吗？”
夏轻尘笑了笑，摇了摇头，金步摇随着闺秀的动作轻轻晃动起来，这是夏轻尘身上难得的一些重量。
徐明最终没有明白蝴蝶的含义，正如同他没有理解大哥的话语一样。
夏轻尘离开前，悠悠叹气道:“今日我非昨日我，明日身即此日身。去吧，去吧，去学习医术吧，中原很大，中原之外……”
徐明看着夏轻尘离开，也听见那句零落的低语。
中原之外……
中原之……
中原……
中……
……
最终的念头，被放到角落之中再也无法想起。
徐明离开了，他准备出发离开鲁南城，这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毕竟只是游学而已。
去那里呢？去天理门。
那里有着许多书，也有人说天理门里面什么都能学到，于是徐明去了天理门。
当了一年的外门弟子，最后因为最终的一年一次的终考没有完成，于是离开了天理门。
徐明只是在学习，他就只是将所有经历投入在了医术上。
偶尔在藏书阁遇上了大师兄。
无助师兄还会无奈的摇头，劝他道:“天理门广而博，虽说专精一项也是难得，可你若是肯好好向着其它方面一同齐头并进，有生之年必然能入内门。”
徐明摇了摇头，说道:“手有长短，人有高低，我知晓我自己，师兄谬赞了。”
大师兄没有坚持他的意见，只说他不忘初心也是一件好事情。
好事情吗？
徐明有的时候手中窝着书卷，也会望向外边天际的明月。
等到第二日，他还是收拾起了行囊，开始了磕磕绊绊的就诊日常，从一开始的磕磕绊绊，到现在的行云流水，甚至疑难杂陈也不是问题。
于是，两年过去了。
徐明发现他已经在医术上只能靠着沉淀，或者去更加多的地方，寻找古籍或者病人了。
他在医术上过于顺风顺水了。
徐明是这样觉得的，以至于他竟然开始挑战死亡。
——永生。
不，或许不是这样，而是……替代生命。
徐明已经很久没有想起凋零的山茶了，可是就在睡梦中，他看见了凋零的山茶，那一片片的花瓣让他开始无比的惶恐起来。
生命容易消逝。
可他其实并不在意本身的死亡。
所以，是谁的生命即将消逝吗？
徐明这样恍恍惚惚的想着，终于明了那株一遍遍出现在他面前的山茶花，其实不是他当初手中抱着的那一盆山茶花。
那一片片花瓣掉落之后的山茶，是插在二哥花瓶上的，后来徐明离开前，终究只看得见一地残红，仿佛荼蘼。
回家。
一种预感让徐明不得不回家。
那天的鲁南城下起了绵绵的细雨，总是会在鲁南城遇上磅礴大雨的徐明有些惊讶故乡的温柔。
杏黄色的衣裳撑着伞，闺秀的金步摇晃动，遥遥的看着徐明，然后擦肩而过，两人都不曾停歇下来脚步。
徐明回到家中，便收到了他即将成婚的消息。
“父亲，我什么时候……”
“先成家，后立业。”徐父一脸气愤道:“你都离开家中多时了，立业也立业了，难道还得让夏家姑娘在等你吗？”
徐明分外的不解。
但是这不妨碍他知道了一件事情，夏家和徐家打算结合了。
鲁南城的两大地头蛇即将合并。
这样说也不对——应该是徐家吞并夏家，因为夏家的闺秀不具备一个家主该会的事情。
徐明是稀里糊涂的迎娶夏轻尘的。
这个时候，徐明忽然就发现了那句话的含义。
今日我非昨日我，明日身即此日身。
你、她是谁？
徐明接过新娘子的手的时候，看着那位行动起来温婉得体，脚步一步一步踩着地面，声音圆润动听的新娘。
夏家也不太对劲。
“伯父，令媛出嫁，怎生的不见伯母？”徐明这样问着。
夏父面上是慈祥的笑意，而后道:“夫人近来身体抱恙，且等回门之日才是让母女俩好好叙叙旧的时候。”
不对劲极了。
不管是夏父的表情还是语气，或者是他手边的这位闺秀。
徐明甚至怀疑夏轻尘被掉包了，可掀开红盖头的那一刻，却又发现夏轻尘还是那个夏轻尘。
怪异的感觉。
等到回门之后，夏轻尘更加怪异起来。
徐明上面有着大哥，就算二哥一直病着，他也是最终最小的三弟。
于是，徐明可以继续提升他的医术。
夏轻尘一直都是静静观看着徐明的，终于有一天，徐明问着夏轻尘道:“你想要学换心之术吗？”
那个仿佛和世界有着一层隔膜的闺秀摇了摇头，金步摇一直伴随着她。
夏轻尘的话很少，徐明总是不太理解夏轻尘想要些什么，便只能尽力都给她考虑到。
但是，徐明想着，他的角度总是和夏轻尘有着区别的。
“不是。”
夏轻尘的声音响起，于是徐明转头看着夏轻尘，等她说着话。
“是……不完整。”
夏轻尘这样语气浮在空中，不上不下的说着。
徐明犯了一个错误，他告诉夏轻尘，这个技术已经完成了，并且他绝对不会在继续完善下去，因为有违人伦。
所以，一开始发现走了岔路之后，徐明就直接选择放弃了这一条路线，再也没有完善过，以至于换心之术的弊端绝不可能修复。
徐明说完话之后，夏轻尘安安静静的听着，忽然又念了一遍那句话。
“今日我非昨日我，明日身即此日身。”
徐明不理解的听着。
接下来，徐明眼睁睁看着他的妻子又变成了那一副大方得体的样子。
怪异。
徐明不得不在心中默默念叨着这个词组，一股异常的怪异之感袭来，遍布全身，以至于徐明再次想起了蝴蝶。
蝴蝶振动着翅膀，在凋零的山茶花上飞舞。
已经凋零的山茶花，会饿死蝴蝶的吧？
徐明不确定的这样想着。
接着，话题结束。
徐明很快死亡，徐家还剩下两位兄长。
他……应该是死亡了？
徐明不确定的想着，跟在了夏轻尘身后。
他看着夏轻尘用着未亡人的身份参加他的葬礼，可是大哥和二哥没有来。
大哥有事情出去了。
二哥卧病再床，一直没有起来过。
或许，爷爷的百岁生辰上，所有徐家子弟回来的时候，大家才能齐聚一堂吧？
徐明这样想着，看见夏轻尘安安静静的坐着，抬起眼眸明灭不定的看向他这边来。
顺着这道视线看去，徐明看见了一只蝴蝶，在不是山茶的花上飞舞。
徐明仔细的思考着这个念头，然后恍然间想着，或许在他心目中的花，只分为山茶花和其它花？
这个念头让徐明觉得有些好笑，也在奇怪都说人死如同灯灭，也不知道为什么，他就是还能跟在夏轻尘身后，一直不曾离开。
若说担忧，徐明心中最放心不下的还是家中的大哥和二哥，徐家的孩子身子骨都不是很好，尤其是一直卧病再床的二哥。
夏轻尘作为妻子，徐明虽然看不透对方，也不太明白对方，可是徐明知道，对方心中是有着衡量和考虑的。
就这样，时间过了不久，徐明都快要习惯背后灵的生活了，所有徐家的子弟都回了鲁南城。
夏轻尘用着未亡人的身份出席的时候，徐明看着人来人往的徐家，忽然想着要是有贼人来了，怕是能够一锅端徐家吧？
这个念头一出，徐明忽然间就开始头痛欲裂，山茶花一片片凋零的残红在他面前鲜艳的不可思议。
——发什么什么事情？
“它叫山茶，我的故乡那边种满了山茶。”
孩童手中捧着一株山茶花，怔愣的看着手中的山茶，口中说着些什么，小小的人眼眸里面溢满了悲伤。
这一次，徐明听见了那个孩童说的话。
“父亲也是给了我一朵山茶，然后不见了。”
三月，惊蛰，春分。
万物复苏的时节中，天空中雷鸣声炸裂开来。
泥泞的土地上有着孩童手捧着山茶花，一片片花瓣凋零在地上，徒留一地残红。
孩童不离开。
傻傻的守在原地，在醒来看见不在原地之后，对着将他带来的人大哭大闹，一定要回去。
“喂，傻子，小爷我前些天就看见你，两三天都没有人理你，你就是没有人要了。”
彼时，穿着粗布麻衫的青年男子这样叉着腰，嘴里面叼着一根狗尾巴草这样对着孩童说道，一脸凶狠道:“我可不养闲人，没用就打断你的腿，知道吗？”
孩童被吓傻了，大吵大闹变成了低声抽泣，晚上就直接魇着了。
孩童听见了一整晚的骂骂咧咧，于是在第二天醒来之后，对着一脸“我是坏人”的青年亲近了些。
“你叫什么名字？总不能一直傻子傻子叫你吧。”
在偷了包子被狗追着整整三条街之后，青年男子这样问着孩童。
孩童手里面小口啃着包子，小声道:“我姓徐，徐明旭。大个子你呢？”
“林酒。”总是嘴上咬着一个狗尾巴草的青年这样说着。
像是好人家孩子的名字。
普通人家不识字的多，花氏这边取名字都是王一、王二这样排下来，等到了过不下去孩子充作奴仆，也方便主人家重新起一个容易好听的。
在花氏，本就是穷者越穷，富人越富的地方……或者说，有些地方已经开始烂掉了。
火舌开始弥漫。
这种氛围才让徐明从那种头痛的场景中回过神来。
周围入目都是火，还有七窍流血的尸体，那些发青的面色无一不告诉徐明这是中毒的迹象。
——中毒？
这种情况，反而同一开始他忽然对山茶感兴趣开始那般。
徐家因为一位投毒的江湖人士苦手的样子……或许他学习医术也有几分这样的原因在里面？毕竟徐家总是和医术有着不解之缘。
夏轻尘缓缓想着前边走去，金步摇随着闺秀的动作一摇一晃，面对林酒的问题，夏轻尘反而是最先站起来出卖的那个人。
“徐明旭在那里！”
徐明不理解这个问题，二哥不叫徐明旭，二哥叫做徐旭。
恍然间，徐明的耳边又再次响起那句话。
“那个……是我啊，是徐旭呢。”
以及之后的，二哥再次重复他的名字的举动。
为什么，明在旭前边？
名字、名字……
名字！
大哥，叫什么？
徐明想着，他一个死人不该会头痛的，可是这一刻他却感觉有什么束缚被释放，以至于他整个人都陷入了一种四分五裂的感觉之中。
于是，徐明恍然间就看见一把刀插在他的胸口。
是三年后的林酒回来，一刀穿心毙命。
二哥、二哥早就死了，对吧？
不然，为什么一病不起，不然为什么……
不对，二哥小时候没有走丢过！
……走丢的人是他！
火光映照着徐明的眼眸，心口的刀传递来的疼痛让徐明恍恍惚惚，也瞬间想起来了一件事情……徐家只有一位公子。
年轻的徐家家主不愿意有着一个疯子孩子，他毕竟还年轻，于是在三月这个春光明媚的日子里面，将徐明旭丢在了买卖的路上。
那里，是一个开满了山茶花的村落。
医术，学医术？
呵呵呵，呵呵呵。
是在治病啊……徐家又不是什么医药世家。
似乎，似乎，他们三兄弟从来没有在同一个场合出现过？
或者出现的时候，总是一个人身边花团锦簇，另外的人形单影只？
他不是死亡了吗？现在是怎么回事？
鲜血和心脏停止的刹那，徐明看见了他的手，以及金步摇在晃动。
说起来，夏轻尘似乎经常看着他的方向发呆，所以，这一回他是终于要死亡了吗？
意识陷入沉睡。
徐明、或者说徐明旭？
还是徐明吧，徐明想着，他宁愿做个虚假的的徐家三公子，徐明、续命，这个名字可真是不太好听啊。
徐明不明白他为什么还活着，直到耳畔传递来的声音。
“小姐！”那是一道喜极而泣的声音。
徐明怔愣的看着春心，这是夏轻尘身边的丫鬟。
陷入呆滞，接着就是夏家的那位家主出现，徐明不言不语的呆滞和夏轻尘恍然间有了八分相像。
接着，徐明知道了夏家的计划，也知道了徐家的覆灭是两家一起两败俱伤的结果。
……啊，其实他早就知道了，假借“大哥”之口，自己告诉自己的事情。
徐明缓缓眨了眨眼，语气是飘忽和不确定。
他死了，却在夏轻尘的身体之中活了过来。
于是，他想起了那朵凋谢的山茶花，和蝴蝶。
以及，在他醒来之后，袖子中掉落下来的纸条，纸条上的字迹清晰可见，端庄秀丽，那时徐明跟在夏轻尘身边看着夏轻尘一笔一划写下之后，就一直贴身携带着的字条。
“今日我非昨日我，明日身即此日身。”
耳边似乎又响起那道声音，缥缈的不切实际，又仿佛映照今夕一样荒唐。
“谁又知道，最后有着绚丽翅膀的蝴蝶，已经并非那个在阴暗角落积攒养分的幼虫了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