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说不出话来。这种感觉异常毛骨悚然，好像已死的肉做的躯壳禁锢着一息尚存的灵魂。
他的喉咙好像被什么人猛击了一拳后又用力捏住，整颗喉结碎得如同铁夹下的核桃。舌根滔滔泛苦。
热汗不断从放大的毛孔里涌出，浑浊的液滴顺着苍老的眼角滑下，瞬间冰着皮肤。森森寒气刺得他脑壳欲裂。
不，他还不想死！至少在死之前有些事他还想传达给——
“不行！”
曹司令听见他那位多年不曾来往，如无此人的儿子冷笑着怨愤道：“他配要什么尊严？他要还的东西还多的是，我可不许他死。”
魏院长微一沉默，他便紧逼上去：“继续全力施救不是院方的义务么？”
魏院长此时才说：“院方尊重病人家属的意见。”
儿子语气有些生硬：“那就有劳了。”
死神夹在曹司令脖颈上的镰刀摇摇晃晃地挪远了。
他松了口气，重新闭上眼睛。
不知是该更庆幸还是更绝望，心一点点冷下来。
就这样，蓄着的泪被挤出了眼眶，缓缓陷落于病床。
一门之隔，陈秘书与高官遗孀隔着儿子儿媳对视，一个漠然一个幽怨，随即都把视线转开了。
魏院长依旧是那副皮笑肉不笑，两不沾的态度。他说到做到，真把消极安乐死协议折吧折吧收了起来，转身就走。高官遗孀隔了一段距离追着他离开的方向，陈秘书向曹司令的儿子点点头致意，把手机举到耳边。
院内信号差，在一两格边缘试探。陈秘书快步来到窗口，伸出头去接收电波：“老板？”
傅百城说：“我听得见。”
“三天抢救十六次，目前还活着，随时有恢复意识的可能。”
陈澍从女人身上下手打感情牌，却忽略了最终能替曹司令签字的人只有他的亲儿子。当日陈秘书在儿媳身上碰了软钉子后，立刻转变方向与儿子取得了联系。
“三天十六次，”傅百城嗤笑了一声，“他比我想象的还抗造。魏叔文一连给他打了八针都没把他送走。”
“他撑的时间确实……”陈秘书喉咙一卡，“啊？”
等等，什么？傅总刚刚说魏院长……什么来着？
“继续盯着他。”
陈秘书顾不得思考太多，连忙进谏，“老板，恕我直言，陈澍那边盯得太紧，恐怕从曹司令身上很难再挖出什么。”
“我让你盯着魏院长，谁让你盯那个老死鬼了？怎么，你想给他送终？”
陈秘书下意识捂住脑门。如果此刻傅百城站在面前，一巴掌应该已经呼上来了。
傅百城把摊在面前，托人从医院内部复印来的医疗记录翻了一页。
给药记录上清清楚楚写着八管计划外的针剂。想必最终留档的记录上，这八管针剂一定会被魏院长抹得干干净净，毫无痕迹。
黎珂经陆秘书向他传递魏院长的投标文件时顺带递了个口信。
曹司令知道某些对陈澍不利的信息。陈澍既想以绝后患，又要明哲保身，假他人之手结束这条老烂命。何霜曾是他的planA，被黎珂破坏之后他便启用了planB，指示魏院长亲自置曹司令于死地。
他把事情计划得何其周全，就连火葬这一步都安排好了，却奈何所托非人——
他没想到魏院长滑不溜手，立场模糊，甚至还通过黎珂向傅百城卖了个空头人情。但即便这人情是假，依然传达出魏院长在两边保持中立的意图。
比起杀人，他显然更愿意折磨，多达八管的针剂即使警方进行血液检测也查无影踪，只不过要曹司令病情反复，在清醒和谵妄之间反复横跳罢了。
他把曹司令视为落入掌心的，已无还手之力的猎物，逗对方垂死挣扎看着玩。
除非他心理严重变.态，否则这么做的出发点一定是对曹司令有刻骨仇恨。
既然魏院长也同曹司令有仇……
为什么不干脆借此机会向陈澍投诚，彻底站到陈澍的阵营里去？陈澍可从不亏待工具人。
黎珂告诉他：“查查魏院长的过往，说不定会有奇效。”
在傅百城眼里，魏院长原本只是个纯粹的投机小人，并无挖掘的意义，却没想到或许还真被黎珂猜对了。这三天内魏院长的所作所为，足以证明他的过去值得探究。
抛开其他，投标会的舞弊证据不过是给陈澍搔背的痒痒挠而已。
但只要加上魏院长这枚砝码——
这天傅百城的命令和九月初那次乌龙一.夜.情后如出一辙：“陆秘书，今天之内我要拿到魏叔文的全部资料。”
陆秘书：“……”
“特别是他老婆。”
虽然陆秘书只是抽动了下嘴皮没出声，但傅百城还是读出那唇语说的是“痴线啊”。
“咳。”他清了清嗓子，“我知道查魏院长和查黎珂不是一个难度和工作量，今天之内确实为难你了。”
一个多年握权根基深厚，一个单纯白纸毫无背景，的确不可相提并论。
陆秘书低头偷偷翻个白眼，心想这万恶的资本家还算有点人性。
没想到他下一句是：“那就辛苦你今晚加个班。”
“……”丢！痴鸠线啊！ぷ99.
傅百城丢出话来，头也不抬：“你怎么还不去工作？年底的人事考核……”
陆秘书胸腔起了两伏，强忍用十厘米的高跟鞋给他开个颅的冲动，气冲冲地哒哒哒走了。
同是天涯内卷人。陈秘书一出外勤，他平日独挑下来的大梁顿时落在两位女同事肩上。他曾有多高的效率，现如今的陆秘书就得承受多紧的压迫，加上傅总又跟黎珂闹着别扭，想要黎珂回来主持大局都不可能了。
陆秘书一边被迫加班一边把今天不能按时打卡下班的仇全都记在无辜的陈秘书身上：他平时工作干嘛这么努力干嘛效率这么高干嘛加班这么全天候这么积极啊？！他是文职又不是傅总的全能保姆！
记仇之余，又苦哈哈地祈祷——
黎珂什么时候才能赶来救场？
被惦记的当事人正穿过广州地铁一号线出站口。
黎珂领先小半个身位大步流星，倩文勉勉强强小跑跟上，两个人都急得出了一身汗。一个急着赶路，一个急着跟随。
倩文在地铁上和那名低烧的学生取得了联系。
“她对自己出现症状和与施工工人同乘电梯两件事之间的因果关联，有几分确信？”
倩文一个字一个字敲了过去：“她平时来往的只有室友和固定的同学，除了施工队之外没有新接触过其他人。”
“还有多久能轮到她？”
倩文又一个字一个字敲：“大概十分钟。”
黎珂在心中暗暗对那名学生表示遗憾。但从客观上来说，这例疑似新冠病例可谓来得恰到好处。
若说当下有什么事绝不可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那就是疫情。防疫触动着时下人们脑海中最紧的那根弦，只要让她抢得先手，就算陈澍也休想压得下半分。
倩文把手机举起给黎珂看，是那名学生发来的一张检测点照片。时至深夜，Y大第一附属医院临时搭建的核酸检测帐篷外仍排着长龙，等候的人们面色凝重却有条不紊。
照片的主角戴着大大的外科口罩遮住大半张脸，只露出一双眼睛，眼神疲惫。她身后是一顶橙色遮阳蓬，笑意微浅，对着镜头抬手致意。
要是这一例确诊，学校里会有多大范围的人群受到影响？那群大剌剌露着脸在校园里招摇的施工队真是传染源，还是只是被她当作了对付陈澍的工具人？退一万步，就算这女生只是肺结核，也足够广东肆建和陈澍饱饱吃一壶……
那些灰不溜秋的思绪还来不及收回，倩文的声音蓦地将她唤醒过来：“黎珂学姐。”
黎珂转过有些发直的目光。
“她说你符合所有她向往的样子。你看，”倩文调出聊天记录，“你的相关报道她全都看过，我替你画的海报头像是她的朋友圈封面，能认识你她连得个病都感觉很值。”
“……”
“她想要个你的好友位。”
“……”
政府大楼的零星窗口亮着值班的灯光，防疫部门和黎珂平时通勤的办公室就在上下层。
黎珂停顿脚步，一时竟有些不敢回看倩文闪闪发亮的眼睛：“你在这里稍等，我上报了信息就回来。”
三步并作两步奔上阶梯，在转角处，黎珂的余光扫到了乖乖守在楼口的倩文。
那个女孩子认真仰望着她，以为她要回头，还提前抬起左手预备给她一个快去快回的挥挥。
黎珂喉头被什么哽住了。她忽而意识到有不止一瞬间，自己竟是在庆幸那个素未谋面的女生遭逢了疫病。不知不觉，她变得同她曾无比痛恨的那些人一样，把由衷爱她的“人”当做了实现目的的“工具”。
又讽刺，又悲哀。
屠龙的少女终将成为龙。她也终将变成她所厌恶的那个模样。
入冬失败的南国，气温甚至与北方的夏末相近。黎珂却遍体生寒，在这样的温度里凭空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这种时候，要是傅百城在就好了——
不行，此刻她无暇脆弱，也无暇分神。目的地近在眼前，值班室窗著灯光。
选择第一时间直接杀到防疫办公室上报校园疑似疫情情况，本就是同陈澍势力赛跑的争先行为。黎珂踏进办公室时，视死如归的表情把值班人员吓了一大跳。
要不是她手里没有可疑凶器，对方还以为遭遇了抢劫：“你、你……”
黎珂“啪”地把一本卡拍上桌面：“这是我的工作证，卫生厅医政处黎珂。”
“啊、呃……”黎、黎珂？这名字在哪……
黎珂抬头，气势让一米六五的她仿若同眼前起码一米八的大汉掉了个儿：“新冠填报系统？”
大汉畏畏缩缩一指面前的电脑：“这、这台电脑上的……”
黎珂二话不说鸠占鹊巢：“你起开。”
“……”
黎珂点几下鼠标，又敲几下键盘：“登录密码？”
大汉乖乖报出一串数字。呜呜，要是黎珂现在逼问他的银行卡卡号和密码，想必他都会如实供述的。
砰！
黎珂忽当着他的面猛击桌子，吓得他身体朝天一跳：“噫！你、你又有什么事？”
“你好像在发呆。”黎珂见他两眼盯着自己已在防疫系统上做的几行编辑，大大方方转过显示屏指给他看，“我只不过借用核酸采样系统查了一下两分钟前Y大第一附属医院提交的一例新样本。”
指尖在屏幕上略略划过一段距离，暗暗发力把屏幕重新转回原位。
大汉一愣，狗熊似的身体挪动小碎步来到她身后，正想看个仔细，就听她冷不防发问：“明早要公布的防疫信息编辑在哪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