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报娘

《京城报娘》

第 36 章 一个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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恒娘做了一个悠长的梦。

她独步在森林中,身周都是看不尽的树木。

树并不粗,小儿即可抱住。却无比的高,每一棵都直入云霄,仰头望去,连树冠的影子都看不到。

满眼的林木,都成了笔直的利剑,一柄柄向上,插入看不见的高处。

梦中浮动着隐约香气,如水洗后的森林,神秘氤氲;又好像熟悉的合欢花香,一整树的粉色云霞,才烘出一片淡淡馨甜。

醒来的时候,一睁眼,正好看到满树晃悠的果荚,怔了一会儿,才想起,这是秋天了。

坐起身来,发现自己在宗越床上,蒲月正陪在床边。

“你醒了?”蒲月递了一杯水过来,“怎么突然就晕过去?你讽刺我拼命三郎,也不知道找面镜子自己照照。如今你我二人比比,谁的样子更像挣命?”

恒娘喉咙干涩得很,接过水,仰头一气喝干。递回给她,不搭理她的话。这几日她照顾她娘,整夜难得交睫,若是脸色能好,那才是见鬼了。

正好门口有匆匆脚步声传来,扭过头看。

“远陌,你去哪里了?你不知道,刚才……”余助本来围在童蒙身边,见门口走进宗越,跳起来,急着跟他说明。

“我都听说了。”宗越打断他,走到童蒙处看看,对程章说道,“我从武学回来,路上听说这件事,直接去寻了祭酒与学正。你们放心,至迟今日晚饭后,必有正式通告下来,还两位一个清白。”

程章点点头,“多谢远陌。”

宗越微笑摇头:“我不过及时报讯与他们知晓,结论是祭酒与学正他们做出的,与我无关。胡祭酒为人刚正,十分看重太学清誉,断然无法容忍这等不实传闻。”

回头看到恒娘从自己床上下来,讶然:“恒娘,你可是不舒服?不妨多休息一会儿,看你脸色不太好。”

恒娘望着他仍然温和俊朗的面容,心中茫然。她告诉过他的,上庠风月是她的小报,今日报道童蒙,用脚趾头想也知道是她的授意。就算他答应过,绝不告诉旁人。可是现在,他是怎么做出一副对此毫不在意的模样的?连一丁点儿指责的意思都没有?

脑子里莫名其妙浮出仲简那句针一般的话:你当真以为,这些贵人们会真的在乎他人喜怒生死?

又不禁苦笑,自己这是怎么了?似乎很想找个人来指责自己,痛骂自己,最好把自己骂个狗血淋头,似乎心里才能好过舒服一点。这是什么见鬼的毛病?

口中下意识回答:“多谢宗公子关切。只是一时头晕,没有大碍。我这就替宗公子把床单换了。”

“不用。”宗越阻住她,含笑道,“无妨。我不在意这些。”

仲简一直站在他床边,此时冷冷插话:“就算你不在意,也要替恒娘考虑一下名节。”

宗越一怔,也不恼他,反而颔首:“你说得对,是我疏忽了。月娘,烦你帮个手,替我换掉吧。”

蒲月瞪了恒娘一眼,她有手有脚,做什么要我替她铺床叠被?然而宗越这话虽是含笑有礼地说着,却奇怪地带着种叫人无法拒绝不能不从的意味。蒲月竟是不敢违抗。

等她手上忙起来,才恍惚想起,这笑得温和的宗公子,似乎与草原上那些砍人如砍瓜的首领有种很相似的味道。

她打个寒颤。草原上的生存经验历来是依附强者得活。她近乎本能地嗅出一丝危险:这位宗公子,不是一般人。

宗越说“至迟晚饭后”,然而祭酒的动作比他预计得还要快上许多。蒲月刚刚换好床单,院外已经传来嘈杂的议论声。

余助奔出去,很快回来,一张脸笑得差点裂开,声音比平时分外欢快:“芦亭外已经贴出公告,严正声明,常平钱的发放,向来不经学录的手,由学正与学谕决定人选。经祭酒亲自查证,本次服膺斋发放常平钱,也依着旧例,仲达从未参与,绝无徇私枉法的可能。”

“小报捕风捉影,编造耸人听闻的所谓秘闻,污蔑太学生清誉,祭酒已经通报检判司和皇城司,让其停/刊。”

他欢喜得很,一边骂小报罪有应得,一边恭喜童蒙得证清白。童蒙却没他那么开心,听到这个好消息,脸上也无丝毫喜意。反而阖上眼睛,半倒在床上,似是累极,不发一言。

程章坐在他身边,看到他脸色,心中沉甸甸的,不知该说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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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停刊!”“停刊!”“停刊!”

恒娘走在出太学的路上,脑袋里装了一口黄铜大钟,反复撞着这两个字,每撞一下,心口就震得发麻。

这几天小报行情好,卖出了几千份,赚了一些钱,正好付清炭钱、药钱。若是停刊,若是停刊……翠姐儿和兰姐儿的工钱该结算了,昨日兰姐儿吞吞吐吐地表达过这个意思……她娘的药断然不能停……

手心捏出了汗,脚下虚浮,意识忽明忽灭,没注意到自己拐错了弯,走上一条平时没走过的路。

直到震天的掌声、笑声、叫好声、唿哨声,将她从昏天黑地里头拉出来。

一抬眼,秋日暖阳融融,照着前方一大片平整的鹅卵石场地,足有几百上千人,呈圆形散开,围着中间一处一丈来高的巍峨石台。

高台之上,一人带着帷帽,风吹透垂地的轻纱,描摹出高挑挺拔的身影。远远望去,恍若凌虚界的仙子,误入尘埃,随时随地一阵风,就会被带回高天之上。

——阿蒙。

恒娘停下脚步,怔怔凝望。高台宽阔,似有两丈见方,地上铺有数十张竹席,俱都空空如也。一个男子正掩面跳下,台下人大声哄笑“丢人现眼!”“滚回去好好读书吧!”

阿蒙的声音远远传来,如高处坠落的悬泉,清脆悠扬,余响袅袅:“我本闺阁,不过闲暇读书,随性求学,未尝敢自比君子。如今遍识太学三千士,方知竟无一个读书种。家国大事,苍生万众,如何敢尽托于足下辈?”

“与其让诸位尸位素餐,虚耗国帑,不若将这赫赫冠带,分一半与我闺中秀才,绣楼高士?也可让我天下有才华女子,得能一展胸中抱负。”

台下之人本都仰望高台,醉心于佳人风华,不妨被一番极尽奚落能事的冷嘲热讽迎面砸来,几乎是指着鼻子骂他们男儿不如女,甚至要他们让出太学名额,这可太叫人咽不下这口气了。

当下就嚷嚷起来:“你不过仗着女子口舌便利,言辞比别人快捷,哪里有什么真本事?”“黄毛丫头,学人说大话,小心风大闪了舌头。”

然三日以来,这位蒙顶客实打实展现了傲人的学识机变,打得众位衣冠君子落花流水,这些话说来未免底气十分不足,闹了一会儿,声音不自觉弱了下去。

直到有人高声喊道:“蒙顶客,你别嚣张。我等不过看你是女子,不好意思与你相争。真要是有心与你为敌,便请来服膺斋宗远陌,你可敢与他对阵?”

众人一下子被点醒,纷纷附和:“正是,你可敢与宗远陌对阵?”

无数人声音会合起来,成为振荡不休的反复高呼:“你可敢与宗远陌对阵?”

秋风忽大,吹得声音远送,“……宗……对……阵”落散在浩荡湖面;吹得恒娘眼睛酸涩,不得不微微觑起;吹得阿蒙带笑声音如仙乐天籁:“宗远陌是吗?你们替我带话与他,明日巳初,我在台上相候,论题可由他任选。他若不来,便算你们太学生全体输了,如何?”

台下轰然应道:“等你赢了再来说这等大话吧。”“你若输了,我们也不与你小女子计较,你便脱了纱帽,或歌或舞,当做赔罪便好。”

有人开始担心:“万一宗远陌不肯出战……”“走,都去服膺斋,与他好生商谈。”

恒娘见前面人众渐渐散开,三三两两朝自己这头走来,心中慌乱,转头择了一条小路,三步并作两步,最后竟是一路小跑,也不辨东西南北,风在耳边轻呼而过,眼前一片模糊。

直到周围再也听不到人声,她已经置身于一片芦苇荡中,芦穗拂在脸上身上,像是无数蚂蚁在爬。然她一无所觉,只知道喉头□□,连呼吸都困难,胸口一团火在熊熊烧着,烫得她想尖叫。

仲简默默站在几步开外的地方。

芦苇拂动,那个外表一贯温婉,熟悉之后却又狡黠又通透的女子,那个柔韧又坚强,贪财又好义,冷静又冲动,叫他看不透的女子,如今半跪在芦苇丛中,浑身抖得像被猎人射中的大雁,像独自舔血的小兽,一张苍白脸上,光芒忽而迸闪如三伏烈日,忽而黯淡如熄透的灰烬。

她需要一根针。仲简忽然想。一个即将撑裂的皮囊,若不能被戳破,便只能把自己炸成千万碎片,粉身碎骨。

既是她需要,那么,便由他来做这根针。

他踏前一步,出声:“薛恒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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