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报娘

《京城报娘》

第 53 章 真假蒙顶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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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学与鸣皋书院的首场辩论设在学内南湖边。南湖再往南,便是学田。九月秋高,长风爽烈,麦穗金黄,萑苇苍苍。秋雁如字,从高空飞过,清唳之声遥遥传来,与湖边平地上喧嚣沸腾的学子声音相应和,愈显晴空寥阔。

辩论正式开始是辰正。此时尚在辰初,已有上千学子开始汇集。除开上舍、内舍,尚有居于外城,份属太学外院的辟雍院下舍学子一大早赶来。学内多有各类燕集冶游,三舍之间便多沟通,有同一路上京的乡谊,有意气相投的文字交,亦有光顾同一家行院的同道中人,彼此引荐寒暄,热闹非凡。

这样的热闹,岂能少得了顾大少爷?早几天前,就以增长见闻,扩大交游,兼且为同窗助阵为由,逼着他爹娘给他配了拐棍,这会儿跟在余助等人身后,左右脚分别点地,不敢用力,轻飘飘一荡一荡。

他平素爱结交狐朋狗友,识者众多,无不指指点点,哈哈声不绝。顾少爷的糗事又得到广一轮的传扬,兴许日后便出现在当朝人的笔记里,聊作太学见闻之一格。

余助恨不得疾步如飞,甩脱这个丢脸货。仲简却不紧不慢,正好让顾瑀使出吃奶的劲儿,刚好能够跟上。一副拐杖,点点戳戳,蹦蹦跳跳,煞是招人惹眼。

余助气得牙痒,跟仲简咬耳朵:“畏之这是特意遛他?”

仲简嘴角微微一抽:“良弼想法古怪。我不过让他多点操练,以便早日恢复罢了。”

哦。余助瞬间悟了。顾瑀日日躺在楹里,早起数声叹息,晚来几滴幽泪,缠绵之态日渐瘆人。近日各人都下意识晚着回楹的时辰,就是躲着被他抓去聊天的苦差。

“是该多遛遛他。”余助诚心赞同。

童蒙与李若谷落在后面。他两人原本不对付,经过一番摔打挫折后,反而走得近了。一众认识的人见到他们,不免面色有异,有人视若不见,疾步而过,也有人特意上来打招呼,或慰问李若谷,或宽解童蒙。他二人也都淡然听着,拱手弯腰,礼数周全。

仲简目光从他们身上掠过,李若谷刚三十出头的人,额际已见白发。童蒙更比往常清峻,脸上少见笑容。

阿陈已经动身回去福州李宅。为她送行时,恒娘与阿蒙都去了。恒娘送了她绑腿皮囊,油鞋草履等物,又换洗衣裳各三套。阿陈感谢不尽。

阿蒙出手豪绰,送她银饼百两。侍女托出来,白花花一盘。阿陈吓得连连推拒。云三娘笑着替她解说,阿陈一介女流,若是带着这许多银子上路,只怕刚出京畿地界,就已尸骨无存。

阿蒙颇有些悒郁不乐,宗越侧身与她低语几句,方才破颜。仲简耳聪,听到“福州”“转运使”等字眼,想是宗越已经打点好了福州方面,保证阿陈日后有人护翼。

感觉颇有些复杂。既感怀彼辈的好心,又未免觉得,世道不公。多少人一辈子汲汲营营,苦苦求而不得,在某些人上人眼里,不过信手一挥的小事。随即悚然心惊,宗越这手未免伸得过长。

奈何上峰对他彻查此人的要求,竟是一直打哈哈,态度十分敷衍。若非他深知皇城司乃天子私兵,旁人不敢染指。简直要怀疑宗越手眼通天,将皇城司上下都买通了。

不过,上峰敷衍也无妨。他手上仍有一份筹码。就是这筹码关系太大,一旦扔出去,后果他自己也无法逆料,所以尚在犹豫。

李若谷雇了马车,一路送阿陈出南城门。云三娘在路边目送,身姿单薄,容色憔悴,却自有一种从容平和风度。

正如胡仪当初所料,陈恒的请求果然被刑部驳回。三法司均以为,虽有阿陈后来之证词,足以证明李父确有禽兽行。但云三娘前有忤逆尊长,离间父子之举,后又失身,沦落风尘,心性品行均有污,非君子良配。既是李父已死,李若谷如顾念旧情,留她做一侍妾足矣。

大半个时辰后,李若谷一人回返,云三娘迎上去,李若谷替她整理被风吹乱的鬓角,两人握手对视,不落一语。

马鸣嘶嘶,风漠漠而过,仲简回首,瞥见恒娘眼角发红,低头瞧着自己的手,不知想到什么,眉宇黯然。

至于童蒙,自那日与程章事发以后,再不肯与程章见面。近日听闻程学录正在议婚,原本看好他的贵戚富商有七八家,童蒙这事出了之后,便只剩三家竞争,一为宗室县主,一为通判小姐,一为富商千金。这也是太学近日茶余饭后的一大谈资。

《上庠风月》停刊,《泮池笔记》独领风骚,甚至开出盘口,邀人下注,赌最终谁家能捉得佳婿,多有好事之徒参与。

这原本也是犯胡祭酒忌讳的事。然而,大概是上庠风月这事上,胡祭酒的跟头栽得太惨。查封一份小报,横空出世一份女报,令胡祭酒十分惆怅,因此对待《泮池笔记》,审慎了许多。蒲月以此为由,送了恒娘一袋子草原马奶酒,以表感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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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湖侧畔的辩经台是将作监监正设计监造,台下中空,铺设某种来自极西之地,能传导声音的奇石。四周埋了十来个巨大水缸。确保台上之声,能传出数十米远。

台上左右各设五座。左为尊位,远客鸣皋书院所坐,并排五把高背黑檀木镶白玉官帽椅。右边一排为红檀木色,以示区分。

两级台阶之上,摆放三把圈椅,就中一把尤为宽大,搭盖青绿绣金龙团云帘帷。本朝为木德,以青绿为至尊色。

余助在左侧台下找到宗越,急不可耐地打探:“蒙顶在哪里?我听说鸣皋书院也安排了常山长的小女儿软云居士出战,专为克制阿蒙。”

阿蒙从三千士子中脱颖而出,一举杀入论辩小队后,鸣皋书院即有言论传出,笑话这是太学欲使美人计。他们奉行好男不与女斗的祖宗训,特邀小师妹出面,算是姐妹切磋。

按今日论辩着装要求,宗越一身白色箭袖绿领阑衫,腰身一圈墨玉腰带,束发着一墨玉小冠。衣着劲朗,愈显君子如玉。脸色却不太好看,淡淡道:“她有事,今天不能出席。”

“什么?”余助差点跳起来,难怪适才扫了一圈,没有见到阿蒙与侍女们身影。“有什么事?能比太学辩论重要?她怎么能临阵脱逃?”

亏他早几日就挖空心思准备了鲜花酒宴,打算借庆功之名一近芳泽。

顾瑀跳过来,也嚷嚷:“还没应战就认输?这怎么行?再说你们本来是五人,如今少了一人,四比五,台上空把椅子,多不好看?输人不输阵啊!”

余助气得想踹他。

宗越没回答,目光与仲简对上。仲简面无表情。

太子前日犯了头风症。他每犯此症,如锥处脑中,痛至整夜抽掣。药石罔效,御医束手,帝后亲至亦无法可施。必得阿蒙陪着,闻她气息,得她温言,方能稍得缓解。

此事皇城司自然是知道的。那日往太学报信,还是皇城司替东宫跑的腿。阿蒙得信之后,即刻放下手中所有事务,动身去了东宫,两日未还。

也是为了这个缘故,台上正中那把大圈椅,今日只能虚位以待。

祭酒请司天监选的日子甚好,阴了数日的天空放晴,碧空万里如洗,日头未到中天,金辉已洒落一片。远处蒹葭如蒙光晕,灿灿烈烈。近处学子们的衣衫在阳光下闪耀,就算童蒙身上的青色旧衣,亦放出些光洁气象。

辰正已至,台下敲响铜锣,金石之音传遍全场,片刻间人声渐歇,人人抬头望向高台之上。

鸣皋书院最先登台,他们着蓝色大衫,高冠博袖,动静间衣袂飘飞,如御风而行。最后一人身形娇小,头带尖顶帷帽,蓝色长纱密密匝下,行动袅娜多姿,便是余助口中所言的“软云居士”了。

等彼方五人站好,太学四人方由宗越领头,陆续登台。四人都与宗越一样打扮,简而不繁,疏朗矫健,与对方形成鲜明对比。

这着装方案是阿蒙与恒娘一起为太学设计的,专门针对对方复古繁琐的风格,反其道而行之。此时在阳光下看来,果然一派劲简,一派古雅,各有所长,却又彼此互补,台下看着,十分爽心悦目。

太学这边少了一人,一上台便让人发现异常。四周开始响起嗡嗡的低声议论,四面八方的声音汇入仲简耳中,“蒙顶客”三字反复出现。

余助最是沮丧失望,然而除了揪住顾瑀低声吵架,一点办法也没有。顾大少爷正跟他斗嘴,忽然眼睛直直看向余助身后,嘴巴长大,似是傻了:“蒙顶……蒙顶客来了……”

仲简诧异,也回头望去。

人群后方自发分开,露出一条通道,一群粉衫侍女拥着一个白色帷帽的女子匆匆赶来。这些日子来,围观蒙顶客夺席之战的太学生早已熟悉这身白色轻纱,纷纷叫出声来:“蒙顶客,蒙顶客来了!”

声音愈来愈额大,最后竟不约而同,汇在一起,一声高过一声,“蒙顶客”“蒙顶客”,倒似这会儿胜负已决,蒙顶客已经大获全胜一般。

高台之上,宗越最先回头,目有惊喜,然而片刻之后,眉头微蹙。对面的软云居士见到蒙顶客的出场竟有这般气势,两只手绞在一起,身子绷紧,有些发抖。她身边一个男子回身瞪了她一眼,她下意识低头。

入场的这群女子步行极快,很快便到了高台前方。经过仲简身边时,为首的帷帽女子似是朝他偏头看了一眼。

仲简没有注意,他低着头,正好看到她白色长裙下露出的鞋子:一双毫无纹饰的粗麻布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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