圆橙

《圆橙》

第39章 chapter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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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让让,都让让!”

——“蒋先生,还能听见我说话吗?蒋先生,还能听见吗?”

——“……通知血库调血,马上送抢救室!”

“蒋成、蒋成!”

他陷在一片沉寂的黑色里,意识混沌不清。

曾被人紧紧攥住捂热的右手重归冰冷,耳边的嘈杂声逐渐远去,取而代之,是骤亮灯光照得眼前刺痛,背上、脑后的伤口,伴着丝丝麻麻细痒过后,猛地一紧。

四肢百骸散发出战栗声音。

麻药药效仿佛瞬间失去效力,他长年畏痛的身体,几乎下意识迫使他反手挣扎,却绵软无力,继而被三人合力按下。

——“加大剂量。”

——“后脑创口需要止血……小陈,快去问血来了没!赶紧!”

他分明清楚的感受到镊夹在自己脑后伤口的试探与深入,感受到背上濡湿的血迹片刻未止。

然而更进一步的晕沉随即侵袭大脑。

他眼前陡然一灰。

“……”

再有余力睁开眼时,已经不知过了多久。

记忆里手术室明暗不定的灯光,寒意毕露的手术刀刃,都已然消失在视线中。入目所见,不过一道黑漆漆、仿佛永无目的指向的长廊。

他甚至不知道路的尽头通往何方。

却像是被人推搡着往前,一步又一步,直至小跑起来。

阿成——看这里,哦哟,妈妈的宝贝。霆威,你快抱抱他……别怕嘛,来,手像这样,对对,阿成,看,这是爸爸,爸爸帅不帅?你以后也要是超级大帅哥哦,知不知道?

年轻的钟秀,有着一弯柳叶细眉,眼如秋水。

她望向男人怀里不住咬着手指解闷的小男孩,满眼是笑,握住他肉乎乎的小手摆来摆去,呜呜啊啊,任他学着、叫着“麻——妈妈”,不时凑过去亲亲他的小脸。

这画面一晃而过,蒋成来不及定睛细看,往前走,又不知不觉,站在了家中老宅,熟悉的书房门前。

蒋成!你看看你自己像什么样?你跟那些穷小孩能一样吗?

父亲怒极而微微涨红的脸恍惚就在昨天。

你看看你现在灰不拉几的样子,我告诉你,你想玩,就去和宋家的小孩、纪家的、白家的林家的,甚至你妈妈那边的表哥表弟一起玩,听明白了没?!你是我们蒋家的独苗,以后是蒋氏唯一的接班人,你爷爷,你爸爸一辈子的基业以后都会交到你手里,你以为你有资格任性吗?还是你要你妈妈再过一次鬼门关,为了给你生个弟弟?——还不把那只土狗给我扔了!

这次是五岁的他,抱着一只黑黝黝的小狗,满身泥点,怯生生地站在父亲面前。

他的头埋得很低。

明明已经羞愧到整个人恨不得钻进地洞里,然而父亲的盛怒似乎永远也不会停止,哪怕他从来没有打过他,没有动手,但是光是伤人的话已经足够——蒋霆威这三个大字,犹如一座山压在他面前;蒋家接班人这五个字,更像是他一生的魔咒,如影随形,提醒着他,一旦不够优秀,就不配成为蒋家的孩子。

他只能努力又努力,拼了命地证明,自己真的生来就是天才。

可以精通六国外语,可以在任何考试中如鱼得水,可以轻轻松松的得到一切。

他奋力证明这一切,却也偏偏正是这种优秀,慢慢地,令所有人都忘记,在他崭露头角,被人交相夸赞的年纪,也不过只是一个需要得到肯定、渴望被拥抱的小孩而已。

阿成,妈妈现在在巴黎,你看,这是妈妈设计的新裙子,好不好看?对了,我前两天还寄了明信片给你,你有没有收到?你今年的生日……

于是十一岁的他,终究过早开始了自己早熟而阴暗的青春期。

或许是忍无可忍,为什么母亲对自己的遭遇和想法一无所知,也忍无可忍,父母的恩爱里他不过是多余。

他终于面无表情地,当着母亲的面撕碎所有塞满一抽屉的精美明信片,就像撕碎自己成叠的奖状那样,毫不惋惜,一并扔进垃圾桶里。

而后,看着母亲受伤的表情、呆滞的眼神,尤其是看着屏幕那头,父亲几欲动手而无奈被母亲拉住的动作,他的心里却陡然被无限的快意充斥——这从此成为他此后许多年,在那个看似和平实则破碎的家里,获得关注的方式。

先成为最优秀的,然后成为最轻慢,最无法掌控的那一个。

打也打不得,骂也舍不得,从十岁开始,他就已经清楚地明白:原来伤害一个人,远比做邀功讨赏的狗更值得被记住。

他生来就不凡,当然可以毫不顾忌地高高扬起头颅,在温文有礼的外表之下,对所有人不屑一顾——

“啊,对不起,撞到你了,我没注意看路……”

天意弄人。

一切的扭转,却竟然只不过在昏暗的卡拉ok厅,走廊里迎面一撞。

他一时吃痛,下意识低头去看:和他五分钟后,即将因为“不想抱她”而两天就分手的漂亮班花比,眼前这个别着滑稽的塑料黑钻夹子,生着一张粉圆团子脸的小胖子,显然不起眼了许多又许多。

他心高气傲,只看她一眼就转开视线。

却在荒唐离场后,又在门口看见这圆圆身影,小胖子少有吭声,只默默向他递来三张海绵宝宝创可贴。

“你流血了。”

一如不久后分班,他坐在她的斜对面,只要在班级里随口抱怨一句耳朵痛,第二天,就能在抽屉里摸出对应的消炎药片;

只要但凡有一次,因为打完篮球忘记拿水,闷着脸,谁也不知道他为什么生气,第二天,就能在篮球架下,看见早早备好的,贴好他名字便利贴的塑料水瓶。

舒沅就像一个沉默而多余的影子。

那些年,不远不近地跟着,观察着他的一举一动,努力变成他喜欢的样子。

只可惜,天公不作美。

不仅不为她搭线,甚至,每逢他露出自己最恶劣的一面,十次里有九次,不管动手还是嘲讽,好像老天故意,还每次都安排舒沅不经意遇见。

但她为什么就不像大多数因为他俊秀外表而喜欢他的姑娘一样,见一次他的坏脾气,立刻退缩,咕咕哝哝着要“粉转黑”?

蒋成想不明白,又觉得烦躁,因为她给自己带来了许多莫名其妙被嘲笑的理由。

直到他十七岁,母亲又一次多管闲事,专门揽下了新学期欢迎会的事宜,在自家五星级酒店热热闹闹举办那天。

为了面子,所有熟悉或不熟悉的同学,都拼命在家长的簇拥下,说是“意思一下”,实则都争先给他送来昂贵的礼物。只有她,在人群散尽后小心翼翼跑过来,送给他一架不起眼的手工飞机模型。

“新学期,祝你越飞越高,越飞越远……这个、这个是我做的,希望你会喜欢。”

这是她为数不多主动找他说话的时候。

十六岁的舒沅,眼神永远亮晶晶,一眨不眨地看向他,仿佛装着沉甸甸的星星。

烦死了。

他最讨厌这样的眼神,不知道怎么面对,别扭地转过头去。

却就这样,也注意到其他同学在大人面前看似不经意,实则同样充满嬉笑望来的视线。

反应过来,下一秒,他便几乎想也不想地,将这礼物随手堆进角落里。

她什么都没说,扭头走了。

整场欢迎会上,蒋成一直在解脱般的开心和莫名其妙的心神不定里徘徊,然而,一直到欢迎会散场,所有人都离开,她却真的再一次出现,从花园隐蔽的角落里,小脸惨白,轻声问他:“你不喜欢吗?”

她的样子像是快要哭了,眼神一直悄悄打量着角落里摔在一旁的飞机。

却不想,他突然脸色古怪,反问:“你怎么知道我喜欢那个?”

“我、我以为男生都会喜欢这种……”

“别骗人了。”

他笃定的语气,令气氛瞬间一变。

“……”

“你帮老李登周记成绩的时候,是不是偷看我写的东西了?”

恍若一声惊雷。

舒沅吓得脸色发白,可她从小就是个老实孩子,连撒谎都不会,只能像个木头似的呆站在原地,下意识地向他说抱歉,抱歉再抱歉。

她唯恐被他讨厌,急得两眼发红,整张脸也瞬间红潮遍布。

“还有,给我送水的也是你吧?之前偷偷塞笔记给我的是不是也是你,上次,也是因为知道我耳朵不舒服,所以才故意报听写的时候特意慢慢说,对不对?”

他就这样居高临下地看着她,残忍地说着自己知道的一切。

看向她拼命想要解释却不知从何说起的小表情,藏在背后发抖的手,熟悉的快意再次冒上来,第一次,他忽而察觉到:原来真的有一个人,是完全不惜代价的、不问后果的。愚蠢的爱着他。

“你觉不觉得自己很莫名其妙?”

“对不起,蒋成,我只是、我只是,然后……”

“自作聪明。”

他发现了她的秘密,然后戳穿了她的秘密。

像是毫不留情地戳穿肥皂泡,又或是一个女孩单纯的公主或灰姑娘梦想,用最不留情的方式,只为了逼问一个答案。

一如小时候,他第一次发现,原来自己不管怎么任性,只要依旧是母亲的孩子,就永远不会被放弃那样,他也试图证明,在舒沅面前,不管多过分,不管目睹了多少次他的恶劣,她好像都和别人不一样,包容和接纳着所有时候的他。

但是出乎他意料,舒沅最后的答案,却是红着眼睛,扭头跑开。

她什么都没有解释,也没有承认。

于是那天的日记里,他讥诮而冷静地写下。

2008年10月7日,烦死了,沅姐是脑子有点问题吗,怎么老稀奇古怪的。

稀奇古怪的……

还以为,她真的和别人不一样呢。

气得他写完就想摔掉那个模型。

但拿在手里玩了会儿,想象着她笨手笨脚不是装错这个就是弄反那个的样子,又忽的笑起来,捏着飞机羽翼,就像捏着她的脸。

“舒沅,我警告你,是你暗恋我,你别半途而废了。”

飞机模型当然没法答话。

他于是随手将它塞进抽屉,做了会儿作业,老觉得心神不定,又从抽屉里把它解救出来,放上桌面。

丑不拉几。

但是怪可爱的。

像舒沅。

他的少年心事是冰山下的澎湃,上面死水无波,温柔平和,下头全是糟糕的字眼,糟糕的脾气,糟糕的“用心险恶”。

大概舒沅也害怕,于是那一个月,她不知道抽什么风,竟然再也不理他,看见他就像老鼠看见猫,能跑多远跑多远。

相比较起来,倒是班里那些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同学更长情,永远不放弃嘀嘀咕咕舒沅和他的八卦,说的比真的还真,任由两个当事人沉默——

“你们说够了没?!”

直到,在这群人面前从来懒得显山露水,实质上也是懒得搭理的某人,猛地拍桌而起,一脚踹开旁边某张讥笑嘴脸。

眼角余光,瞥见舒沅背脊僵直,显然是被不远处这头的动静吓到,他愈发冷笑连连。

“哪只眼睛看到我跟沅姐怎么了——我是亲她了还是抱她了,你们这群傻/逼说话不用负责任?”

污言秽语,竟然能出自蒋家太子爷之口,仿佛打开了一群人的新世界。

蒋成又冷不丁瞥了舒沅一眼。

看她明明望过来,又匆忙低下头,遂傲气十足的冷哼一声,话不知道说给谁听:“有这个闲心,不如多干点自己的事……看什么看?看书去。”

那天,还没收到某人小纸条的某人,又在日记里愤愤写:

2008年11月3日,叫她姐还真以为自己是姐了吧,刺猬还他妈天天笑,笑得出来。

沅姐……切,除了自己,其他人明明是取来笑她的,有什么好当真的?

他想不明白她为什么永远那么温温吞吞的样子,那脾气大抵类似怒其不争,一直到躺上床,他仍然生着闷气。

恼怒她的“见死不救”,或者说,“不闻不问”。

哼。

看看她还能犟多久……

都圣诞节了!

平安夜那天,蒋成整个人都很低气压。

明明抽屉里的苹果已经被塞的满满当当,但是某个重新开始和他共享笔记,提醒他注意季节性感冒的人,竟然毫无动作,从午休回来开始,到体育课,一直不见人影。

她一向存在感低,除了他大概也没人在意,就陆尧提了两嘴,也没了后话。

蒋成心里突然有些不祥预感,下了又一节科学课,终于起身装作漫不经心闲逛,实则四处去找。

找着找着,她就又一次冒冒失失,不知从哪里跑出来,又撞进他怀里。

“喂!”

他看着她狼狈到额发紧贴、校服上斑斑水迹的样子,眉头微蹙。

“干嘛去了?怎么不上课。”

“哦,我肚子痛。”

舒沅作势揉揉肚子,看他不信,又脸色爆红地补充一句:“呃、那个,那个……那什么来了,然后,很痛。”

“所以逃课了?”

“……”

他嘴还是那么毒,说什么都正中红心——这大概也成了后来舒沅每次找这个借口时,都不想看到他的主要缘由。但某人偏偏毫无察觉,说着说着,便拉着她衣服往医务室走。

舒沅不肯去,只从衣服里掏出个包装盒略有些被压扁的苹果,一把塞进他手里,便趁他不注意,扭头跑了。

跑得比体育课测100米还快,他追都追不及。

蒋成无语片刻,低头看那恶俗的、刻着“平安幸福”的苹果,撇撇嘴,收下了。

回班上以后,顺带——不是特意,是顺带佯装无意,还转了一圈,看相邻男生的抽屉。

确认自己这个包装确实是独一无二,虽然丑了点,难看至极,还被压扁,但是,好歹是独一份,他也就忍了。

当然,日记里的阴阳怪气是少不了的。

2008年12月24日,收到沅姐的平安夜礼物,妈的,又是苹果,好俗,还坏了,真丢脸。

墨迹落定。

那天晚上,垃圾桶里一堆苹果,所有的礼物里,他只要了这最丑的一颗。

一边吃苹果,一边写完日记,小少爷咬着果核,看着自己如旧字迹,想了想,好像确实有点太刻薄,本来还想再加一句什么别的——至少,像是“她还是有点可爱之处”什么的。

但,真实想法怎么可以写进日记?

少不了被人偷看到,比如,他那个时不时就摸到钥匙来“偷窥”他公寓情况,连招呼都不打的老妈。

被她看到还了得?

“啧”一声,他又看一眼日记:反正写得都是事实嘛,又没骗人。

于是心安理得的,他很快合上日记本,扔到书架角落。

但莫名其妙失眠半宿,第二天,还是起了个大早。早餐时,又特意叮嘱,让家里保姆准备了一盒热乎乎的豆浆。

这盒豆浆,后来给了某个肚子疼、跑不了操的小姑娘。

然而,当很久以后,当他知道了那天的平安夜苹果之所以被压坏,是因为她买完回来,被一群女孩推进洗手间,关了两节课;

当他知道了,她很多次偷偷躲着看他而不敢再看的理由,她永远埋着头的理由,是因为那些比他想象中更狠毒,更黑暗的排挤,是那些比明面上能让人看到的冷暴力更可怕的伤害,甚至有些时候他自己也成为默许的一员时,一切都已经晚了。

一切,都已经晚了。

他能做的只是抱住她。

从阴冷的仓库,到充斥着消毒药水的医院。

从可怖的太平间外,到她父母的墓前。

他后悔自己没能早点发现,后悔自己曾经默许这一切,甚至后悔自己,或许,正是他的羞于提起,正是他从小到大的多疑和敏感,纵容了一切的发生——如果他早一点站出来,哪怕只是为她说一句,堂堂正正的说一句话,结果会不会不一样?

但他说不出口。

面对着她那一年,以及后来的很多年,永远充斥着感恩、感激、依赖的眼睛,他依旧纵容自己,对那一切绝口不提。

不要提起。

因为如果提起,恩情和爱就变成弥补。

他太嘴拙,不知道怎么才能跟她解释,如果她又害怕到逃走怎么办?

他改不了自己的坏脾气,就像改不了,从某一刻开始,他早已习惯于偷偷看向她,同样关注她,她随口一提西班牙菜,随口一说新加坡的叻沙,他都始终记得,记得很多年——这些话,说出口,他怕只会把她吓到,不如不要解释,就当做偶然。

或许有一天,她会发现。

她爱他,始于庸俗不过的外表,如同爱世上任意一件珍宝,爱世间美好。

而他爱她,却是他一生中,从少年时候开始,唯一坚持到最后,不为人知的秘密。

他多感激她。

从糟糕晦涩的世界里发现他,把阳光带来,他拥有了一个家。

他想回家。

真的很想。

很想她。,,网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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