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中有树落芳尘

《庭中有树落芳尘》

第五十回 游灯会(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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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到繁华落尽,烟消火灭,一切都结束了。郑垣也游魂一般跟着纷纷扰扰的人流开始往回走。人潮起落中,身后灯光逐渐暗淡下来,他的双眸开始凝重,往事一幕一幕浮现,来回撕扯着他的心灵。

卢姝宁嫁给郑垣的第一年,七夕灯会已然过了,第二年的七夕灯会,郑垣说什么也不肯去。而第三年的七夕灯会,姝宁为了他,很是花费了一番心思。

那年七夕当天,姝宁照例放了府上所有人的假。郑父郑母也早早出门去了,家里只剩下她与郑垣二人。

姝宁跑到壹心园海棠树下喊了他好几次,他却连应都不应一声。她只好自己搬来梯子,独自在花厅外的一段走廊下笨拙的挂起了灯。有福字灯、莲花灯、八角灯、元宝灯、鱼灯、鸳鸯灯,各色花样,足足挂了有二十来盏。

这里布置完毕,她又跑来海棠树下喊“少爷,少爷”。

郑垣被烦透了,将书摔在地上,没好气地走出一白书舍,拧着眉头不耐烦道:“什么事?”

姝宁也不恼他,反而一脸的兴奋,笑嘻嘻的喊道:“少爷,你来,请你看个好东西。”

郑垣冷冷的丢下一句“不看”,转身就要回书房去。姝宁见他好容易出来了,哪里肯放过,于是趁他不备,跑过去一把扯住袖子不撒手,心里打定主意,今晚就算是生拉硬拽也要拉他过去。

郑垣被她这一举动着实吓了一跳。要知道姝宁来家的这几年恪守妇道,循规蹈矩,颇有当家主母的典范,所以就算不喜欢她,也还保留几分尊敬,没发生过肢体冲突。

姝宁曾几何时有过这样出格的举动。他不禁疑惑好端端的淑女怎么撒起了泼?这倒让他有些措手不及。于是恶狠狠吼道:“放手!再不放手我可要写休书了。”

二人拉拉扯扯来到廊子下。郑垣被她拽的衣衫不整,怒不可遏,却又不能对一个女人动手,嘴上骂骂咧咧吓唬着她,并不能真的把她怎么样。

姝宁见到了地方,这才松开,大手一挥,蹦的老高,洋洋得意问道:“怎么样?”

郑垣好容易挣脱,腾出手,一边整理衣衫,一边气道:“什么怎么样?”

她没听出来这是反话,依旧开心的指着上面说道:“灯呀!好看吗?”

他头也不抬,看也不看一眼,淬了一句“无聊”,紧接着又说道:“卢姝宁,我母亲让你管家,你就是如此当家的吗?平日里看你稳重,怎么今天却如此胡闹!你都多大了,还是整日贪玩,一点当家主母的样子都没有,真不知在家时,你父母兄长是如何管教你的?”

卢姝宁早就预料到他会不喜欢,他会生气,他会烦,会数落她,甚至写休书。这几年,她早就习惯了他的坏脾气,但是,万万没想到他会连带上自己的父母兄长。那是她的软肋,她想着,自己在郑府活的委屈已然够了,现在,连带家人也要来受这份委屈,心里越想越不是滋味,眼睛不争气的落了泪。

郑垣却不管不顾,又以虚假浮华、铺张浪费为由,狠狠的教训了她一番。明明看见她蹲在地上抽噎哭泣,却还是没事人一般拂袖去了。

第二天一大早,灯笼事件就被郑父郑母知晓了。

郑垣罚跪在祠堂,他怎么也没想到,这个忍气吞声的闷葫芦居然还学会了告状,这也是几年来唯一的一次告状。

在这之前,他多难听的话也说过,多难看的脸色也摆过,多无情的事也做过,想不通怎么这次她偏偏学会了告状!

郑母教训他道:“她见你每日都在书房里苦读,担心你枯燥无味,想换个法子让你开心开心,你不领情走了就算了,怎么还责备她。”

郑垣不服气道:“她明明知道我在读书就不该来打扰我。是她不对在先,母亲你怎么不说?”

郑母叹了一口气,道:“你这人也是怪的很,看一个人顺眼时,她就哪哪都顺眼,看一个人不顺眼时,那人不管做什么事都是惹人厌恶的。”

郑垣被母亲一语道破。

是啊,何曾不是这样。他也知道姝宁并没有什么大错,只是自己不喜欢她而已,她就无缘故的总是惹人厌恶。想到这里心里不是滋味。心想:可我就是不喜欢她,我能有什么办法。这个折磨人的姻缘啊!

郑母又说道:“你明明看见她在哭,为何不去安慰安慰她?你明明知道她在伤心,为何要丢下她一个人?”

郑垣轻描淡写道:“哭就哭呗,跟我有什么关系。”心中不禁疑惑,不就是几盏破灯么,她何时变得无理取闹、不依不饶起来。

郑母用手指在他脸上轻轻划过,那是一记极其温柔的耳光,然后历声道:“什么叫跟你没关系!今日你必须跟她赔礼道歉,如果再让我知道你惹她伤心,惹她生气,丢下她一个人哭,我就不饶你,与你断绝母子关系。”

郑垣才不怕这个,立马还嘴道:“如果她再敢惹我,如果你再敢逼我,我就离家出走!”

郑母愣在那里无言以对。

郑父早就知道郑母溺爱与他,下不了手,此刻才站出来,送郑母去安慰姝宁,换自己来收拾儿子。

郑垣一看是父亲来了,心里更加逆反起来。

郑父说道:“这几年来全靠姝宁忍着,她不忍了,你俩就崩了。”

郑垣不以为意道:“我又没让她忍着。”

“你怎么回事?为什么无论她怎么做都讨不到你的喜欢?”

“你怎么回事?怎么就因为她是卢家的人,你收了卢家的好处,所以无论她做什么,你们都觉得她好,千般百般的好。”

“你究竟不喜欢她哪里?”

“世上最恨她这种女子,谁是她的丈夫,她便对谁好。”

“这难道不对吗?这难道不好吗?她对你好也有错吗?”

“她这是在履行夫妻本分,夫妻职责,而不是爱情。这种婚姻下的互敬互爱,不要也罢。

我为什么不可以选择一个自己的妻子,她只爱我,而我也只爱她。她喜欢的必须是我这个人,是我郑垣,而不是平白无故掀开了她的盖头站在她面前的一个陌生男子,更不是那些虚假的地位和名声。”

郑父气极了,怒道:“我和你说不通这些,总之,郑垣,我告诉你,你不该说人家父母兄长的不是。你好好反思一下。

郑垣此时才知道姝宁为什么会如此生气,原来是自己口不择言,冲撞了她的家人。

一直以来,他都以为姝宁就是一个受气包,一个没血没肉的无心人。这场气生的,反倒对她刮目相看了。

郑父见他神情软和下来,又缓缓说道:“那灯是她自己扎的,纸是她自己糊的,画儿是她自己画的,连挂灯也是她自己踩着梯子亲自去的。我问问你,她使了你几个钱?”

郑垣哑口无言,他第一次对她产生了一丝丝细微的愧疚。

“你平日里大手大脚比这多的多,我也没见她说过你一句铺张浪费。怎么的,就你有张嘴吗?”

郑垣平生第一次没有吵过父亲,第一次主动道了歉。

再说姝宁,因为心里委屈所以回了趟卢家。又将灯笼事件的起始经过都告诉了大哥二哥。大哥安慰了她几句,语重心长劝道:“三妹呀,以后这些事就不要拿回娘家来告诉我们了。”

姝宁不解道:“怎么?难道我一出嫁,你们就不再疼爱我了吗?”

二哥微微一笑道:“那倒不是,大哥的意思是说,你与你的夫君床头吵架床尾和,你笑一笑就能不再生他的气,可我们做不到呀。”

说罢,大哥微笑点头,表示赞同。

姝宁也知道自己莽撞了,打算回去与郑垣和好。

这天晚饭时分,郑父郑母一左一右押着郑垣来给姝宁道歉。一进花厅,郑垣原本心里是愿意道歉的,可不知为何一看见她就抹不开面子,突然又不情愿了。

郑父郑母以为他要反悔,一人一脚狠狠踢在他小腿肚子上,疼得他“哎呦”一声差点跪下。最后,迫于双重压力向她赔了不是道了歉,又按照郑母提前教的,一句一句背了好些软话,姝宁也向他道了歉,说自己也有不对的地方。

看着二人言和,郑母乘胜追击,在郑垣后背上狠狠掐了一把,逼他答应明年一定会亲自陪姝宁去逛七夕灯会,并买一只兔子灯送给她,算是赔礼道歉。

姝宁直摆手说:“不用麻烦了。”

郑母却道:“唉,一定要的。送兔子灯才代表着他知错了,悔过了,想通了,才能说明他心里只有你一个,想和你好,想和你早生贵子,白头偕老……”

郑垣听不下去了,不耐烦道:“差不多,就行了吧。”

郑父又补充了一脚,他立马改口答应说:“好好好,明年一定送她兔子灯。”

二老借口离开后,花厅只剩他二人。姝宁开心的问道:“少爷,刚才那个承诺是真的吗?”

郑垣斜她一眼,道:“你刚才不是摆手说不要的吗?”

“我,那个……那就是说,真的?”

郑垣上弯了一下嘴角。

姝宁喜出望外道:“真的?一言为定,少爷你到时候可不许耍赖啊!”

“我要回去读书了。”

姝宁欢喜的送走了他的背影。然后又抽空将明年送兔子灯的事告诉了大哥二哥。

二哥多嘴问了一句:“送个灯这明天就能送,为何非要等明年送?”

大哥瞪了他一眼,他就不再说下去,大哥道:“和好就好,何必在乎这些。”

至此,灯笼事件才算结束。

然而,第二年就来了淼淼,紧接着姝宁失足落水出了事。郑垣的这个诺言也一直没有兑现。

灯市上,郑垣随意拖着步子兀自出神,不断回想起当年姝宁的声音。

这时有辆马车迎面急驰而来,幸好车夫及时收住了缰绳才没有撞到他。车夫下来与他理论几句,确定他没受伤后,嘟嘟囔囔地上车走了。

郑垣回头目送那辆马车驶去,随风摆动的帷幔向上翻飞,在缓缓落下的一刹那,他发现灯火阑珊处有个人影怔怔的立在那里,提着一盏小巧的莲花灯正望着自己,那人不是卢姝宁还能是谁。找了这么久,原来她近在咫尺,埋怨自己为什么不早点回头,甚至埋怨那辆马车为什么不早点撞向自己。

此刻,他只恨手里的兔子灯不够大不够亮,不能让她将自己看个明白。

二人隔着人群对望,谁也不说一句话,眼波流动,似乎有千言万语要说,又似乎已经说尽了千言万语。忽又想起新婚之日,她也是这般站在灯下黑影里,也是这般看着自己,眼神如同当年一样,饱含着委屈,似要落下泪来。甚至有那么一瞬间,他都以为她是不是忆起从前了。

郑垣刚要上前,一队骑马之人飞奔而来,彪悍凶猛,呼和之声不绝。一看就不是寻常百姓人家。

等那队人马过去后,郑垣来在路对面,露出满眼的笑,差几步就跑到她的身边了,刚想开口喊她的名字,就听见有人喊了声“阿宁师傅”。

原来是公主的座驾来接人了,姝宁只好转身上了那辆马车。

他就傻傻的站在那,目送那盏昏暗的莲花灯晃晃悠悠,绝尘而去。留下他一个人在这里痴望。

他知道,他再也找不回她了。

整条街又恢复了黑暗与落寞。似乎大家都不曾来过,似乎刚才的热闹也不曾有过。郑垣孤零零的提着一盏灯,失魂落魄的往家走着。

他本以为,只要这盏灯递到她手中,这债就算是还完了。自言自语道:“我本以为你为我做过的,我也都为你做了,大家可以各不相欠了。”

等回了家,他把那盏兔子灯挂起来,就挂在当年的花厅外的那段廊子下。默默的坐在地上,仰着头,一直看呀看,直到灯熄灭,直到泪流满面,直到天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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