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父心中一跳,立即笑道：“多谢小友，我们在南边有亲戚，此番南行,也是投奔亲戚去的。”

贺蕴章目光在卢桢脸上一转,便回到卢父身上，扬唇问道：“不知卢叔亲戚在何处，南边我认识不少人,今后若有什么难处，或许能相助一二。”

他不到弱冠之年，问这话时也是笑着问的,可当他目光深邃的看着卢父,居然让卢父心头又是一跳,无端感受到了压力。

一时间,他竟有些摸不准贺蕴章的身份和心思。

若说他想娶他家桢桢,看样子不像,若说不想娶他家桢桢,偏偏这小子一副贼心不死的样子。

有着原身记忆的卢父,比卢桢更明白这个时代身份地位的差距,和其间难以跨越的鸿沟。

不是他妄自菲薄，看不上自家女儿，他自是觉得自家女儿千好万好，谁都能配得上,可古代不是现代，现代夫妻俩感情不和，还能离婚，这古代封建礼教严苛，尤其是对女人,这张云鹤一看就家世不错，他家人会愿意让他娶一个二婚有女的女子为妻？

他又是个没背景的，若是普通人还好些，欺负了他女儿，他大不了上门打回去，直接把女儿带回家，要这小子真是出自官宦之家，或是他年纪轻轻就已经是举人，以后可能还会是进士，当官，那要是欺负了桢桢，他就是想出头都出不了。

在现代尚且讲究民不与官斗，何况古代？

更让卢父不舒服的是，这小子怕是打着让他家桢桢做小的主意，不然真对桢桢有心，他问那句话时，他若说愿娶桢桢，他会拦着？

当然会拦着。

即使说愿意娶，也得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更何况，这小子连说愿意娶的诚意都没有。

卢父是越想越生气。

可这话又不能直接说出来，人家张云鹤什么都没说，他若先直言拒绝了，倒像他自作多情了似的。

他心思一转，看着贺蕴章和缓地笑了一下道：“潭州。”

他本意是想去西府郡的。

西府郡不论是风俗习惯，还是语言气候，都和他们前世的家乡类似，原身也在西郡府这边有了固定的进货渠道和货源，不说建立了多么深厚的友谊，至少也是有些情面的，若落户于西府，虽不至于能帮他多少忙，但至少靠着原身过去的渠道，再开个铺子不成问题。

可这西府郡离会稽极近。

卢父怕这古代礼教严苛，真要被欺负了，他护不住桢桢，便想着惹不起躲得起。

他笑道：“说起来，这一路多亏有小友的举人文书，这一路行来才能如此顺利，只是过了前面这战坡关，咱们就得分开而行了，卢某预先祝小友一路顺风，今后前程似锦。”

此地与潭州、会稽之间，恰好是等边三角形的距离，虽同是南方，但入关之后，就完全是不同的两个方向。

贺蕴章静静地看着卢父，轻笑了一下，道：“正好，我舅舅乃潭州太守，我且修书一封，劳烦卢叔替我转交。”

卢父：……

这还是贺蕴章第一次在卢父他们面前，透露自己的家世。

他能够对卢父透露自己的家世，说明已然信任卢父，表明诚意。

但这个诚意，对卢父来说远远不够，他们的思想和三观上，有着巨大的不可调和的鸿沟。

在贺蕴章看来，自己家世越好，让卢父知道他家世后，哪怕不能娶贞娘为妻，也能为卢家带来巨大的利益，只要卢父不傻，自然知道该如何选择，而他自己也确定，除了无法给贞娘正妻的名份外，其它的，他能给的，都会给她。

可卢父想法和他完全相反，作为从现代来的，又生活条件不错，日子过得很安逸的卢父，他的想法是很佛系的，他对女儿的要求只有一个，就是过的幸福，开心快乐是首位。

什么家族，什么儿子的前途，什么其它乱七八糟的，完全不在卢父的考虑范围内。

贺蕴章的家世越好，对他来说威胁就越大。

此时他看贺蕴章，真是哪哪儿都不满意，哪哪儿都不爽，打定了主意，要离他远点。

他忍不住回头看了下卢桢，越看越觉得，自家闺女长的真好，真是哪哪儿都好看，哪哪儿都漂亮，眼睛大，鼻梁高，皮肤白，性子也好，多好啊！

在卢父眼里，他闺女简直就是天下第一小可爱，没有一点缺点，贺蕴章会看上他闺女，那是丝毫不奇怪啊。

唉，都是他家闺女太好了。

他眼珠一转，叹了口气说：“出来这么久，也不知道志轩这孩子怎么样了，我们走的时候也没去他那看一眼，也许他还活着呢？”

“怎么突然提起他了？”卢桢神色平淡，像在说一个陌生人。

“当时我就急着带着你们离开，倒是把宝丫爹给忘了，唉，爹对不起你。”

“你说什么呢？什么对得起对不起的？”

卢父要是不说，她都快把这人忘了，也忘了自己是穿到一部小说里了。

这段时间只想着如何生存下去，只记得这里是古代，还真没想别的。

她看看卢父，又看看贺蕴章，觉得她爹有些不对。

她爹这段话，简直是漏洞百出。

首先，刘志轩若是活着，卢桢怎么可能孤儿寡母的跟着卢父逃难？

其次，就算当时卢桢刚好在娘家，作为岳父，怎么可能不去女婿家里看一眼？

第三，就算以上两点都成立，怀安县地震之后，瘟疫蔓延，后又面临蝗灾和干旱，即使卢桢前夫侥幸从地震里活了下来，也难逃后面的灾难。

这里只有贺蕴章，卢父突然话锋不对，她只能认为这话是说给贺蕴章听的。

她皱眉道：“别想太多了，我有你们，有宝丫就行了。”

卢父话里的漏洞卢桢能听出来，贺蕴章自然也能听出来，此时见她神色冷漠，提及亡夫，神色间丝毫没有悲伤之色，若是别人，可能还觉得她无情冷漠，可认定卢桢一家心善纯良的贺蕴章，却认定，定是贞娘夫家对她不好。

而她神情冷漠，是对前夫完全没有感情。

这样的发现不仅没让贺蕴章看低卢桢，反而心里有隐秘的欣喜。

他情窦初开，自然也希望这种感情能得到回应。

卢桢刚来古代时她还装一下，现在逃难久了，又是在自己爹妈面前，本性就暴露出来了，且卢父说这段话，明显是让她坐实自己有夫婿的可能，想到此，她索性破罐子破摔道：“其实我无所谓，他死的时候还睡在小妾房里呢，拿着我的嫁妆去纳妾……”

她顿了一下，放松的坐姿和男人似的，手里拿着串田鼠在火上烤着，别提多潇洒：“反正我也没打算再嫁，实在不行，我就女扮男装，您就当多了个儿子。南边也没人认识我们，不行我现在就开始扮男人，教宝丫喊我爹，今后让宝丫跟我姓，你当多了个孙女。”

她笑了一下，秀美的面庞在火光的映耀熠熠生光，带着丝不同于女子的潇洒与痞气：“就我这身高、长相，说不定还能给您娶一儿媳妇回来您信不信？”

逗得卢父哈哈大笑，尤其是看到贺蕴章抬眸看着卢桢的表情后，更是笑的愉快。

卢父笑道：“行，我就等着你给我带一儿媳妇回来，你若真能给我带一儿媳妇回来，我多一儿子，又多一孙女，求之不得！”

说着，又怅惘叹道：“你爹我是个无用的，若是你嫁到那富贵人家去，受了委屈，爹都不能替你做主，若真能一辈子在家，爹多少还能护住你，这时代，女人不易啊！”

贺蕴章沉默良久。

他何尝不知道，卢父这话是说给他听的。

他又看向卢桢，却见这父女俩已经完全不把这事当回事，眉宇间自在又坦荡，就像这时间无人无事能够拘束她。

他完全无法克制胸腔内剧烈的跳动。

卢桢这话却真不是随便说说的，而是经过认真思考。

她对这古代，完全没有归属感，且排斥并害怕成为一个古代女人。

且不说古代生子的风险，只说家人后，从此被困在后宅，所及之处便只有这小小的四方天空，就连出个门都要别人同意，就觉得无比的恐惧。

好点的就她一个，可还是得生孩子，不好的，就跟刘志轩似的，花着原身的嫁妆，还纳着妾，最后还是得冒着生命危险给他生孩子，她图啥呢。

她又不是没有后代。

她完全没有古人的一定要生殖繁衍的想法。

当然，也不需要非得是男人，寡妇这个身份就很好嘛。

“桢桢，去把孜然和辣椒面拿过来。”

卢父烤着田鼠。

每家每户的盐都不多了，最近两天的老鼠皮都没再鞣制，扒了皮后就扔在了竹筐里，等到了南屏村买了盐再鞣制。

没有盐，田鼠不能再腌制，在吃食上，就不用太克制，车队的女人们都在借着火光缝制皮袄，男人则和卢父一样，在拿着木棍在烤田鼠。

卢桢家店里有很多调料，孜然粉、辣椒面、十三香等等。

听到卢父吩咐，卢桢将手中田鼠交给卢父，起身去牛车厢，借着牛车厢遮掩，拿出孜然粉和辣椒面，倒入小竹碗里，拿过来给卢父。

孜然粉在没有撒在烤肉上时，香味并不浓郁，远了闻并不能闻到，但一旦和烤肉结合，那香味，能传出几百米，诱人之极。

卢父将孜然粉和辣椒面撒在烤田鼠上时，周围的人全都循着香味回过头，看向卢桢他们，惊异于烤肉之香，人们原本就饥饿，这种香味完全将他们的食欲激了起来，无法抑制。

“卢叔，你这是放了什么啊？怎么这么香？”

张顺、李大喜他们全都朝卢父跑了过来，想往自己田鼠上也洒点这诱人之极的调料。

卢父将碗端给他们：“香料，要的自己撒，别撒太多，我就这么些，别给我撒光了。”

他们望着卢父竹碗里的香料，咬了咬牙，转过身回到自己的火塘：“我觉得这样吃就挺香，不需要香料。”

“对啊卢叔，你收起来吧，我们不需要！”

“就是，糠饼都吃了，现在有肉了，那真是神仙味道，哪还需要什么香料啊。”

就连卢父的弟弟卢有福，听说是香料之后，都没好意思伸手去拿，而是舔着脸坐在卢父身边：“哥，给我尝尝，就一口，一小口，我还从未吃过这样香的烤肉呢。”

他鼻子不停的往卢父手中烤肉上凑着，哈喇子都要流出来，连打了好几个喷嚏。

其他受不住辣的人，也打了几个喷嚏。

辣椒面这东西很神奇，又辣又香，完全无法抵挡。

尤其在这寒冷的冬夜，能吃点辣，浑身舒爽。

周围并不是只有卢父他们一个车队，还有零零散散的其它难民，但没有一个，有卢父他们人多，也没有他们人壮实，哪怕看着这边眼睛都冒红光，也只是眼馋，不敢上来抢夺。

卢父将手中烤好的两只田鼠给卢桢，“你和你娘先吃，你哥腿没好，不能吃，我另外给他烤。”

剩下的一只给了卢有福。

卢有福完全顾不得烫嘴，连吞带咽，旁边人全都在看着卢有福吃烤田鼠。

卢松和卢柏眼巴巴的看着，也没见卢有福分给他们一口，一只田鼠很快就进了卢有福的肚子。

神仙味道！

在这个芸苔油还没普及，连炒菜都很少的时代，孜然烤肉的味道，对卢有福来说，就是连做梦都没有梦见过的神仙味道，吃完之后觉得灵魂都升华了的感觉，这辈子能吃到这么香的烤肉，值了。

其他人看着卢有福享受的表情，吞着口水，突然觉得，自己手中烤肉都不香了。

他们为了省盐，烤肉上连盐都没抹。

之前他们都觉得，即使没有抹盐，可肉就是肉。

现在，他们看看卢桢手中的烤肉，再看看自己的，突然觉得，他们吃的就不是同一种烤田鼠。

他们就着卢桢手中田鼠的香味，吃着自己手中的烤田鼠，食不知味。

却不知，贺蕴章在看到卢父往烤肉上撒孜然粉时，有多么惊讶，他甚至再一次有些摸不准卢父的身份。

当他以为卢父只是一个小商户的时候，卢父总是一次又一次打破他的认知。

孜然粉在这个时代不叫孜然粉，而是叫安息茴香，是一种从波斯传过来的珍贵香料，因为交通的不便，和路途的遥远，安息茴香只在世家贵族中流传，即使在世家贵族中，也不是作为调料，而是香料。

而卢父一个小小商户，还不是豪富，居然随随便便就能拿出珍贵的安息茴香，撒在田鼠肉上，当烤肉的调料。

而且看样子，他已经不是第一次这样做。

安息茴香珍贵到什么程度呢？

有句话叫一两香料一两金，虽然这个香料大多数时候指的是龙涎香，但也足以可见香料的珍贵之处。

卢父明白这种香味对其他人的诱惑，心里还傲娇的想着，张云鹤敢打桢桢的主意，烤田鼠不给你吃！

就以胡椒举例，胡椒不仅是食俗之物，更是财货的象征，它是可以和黄金白银一样作为财富和硬通币储存起来的。注1

不论是胡椒也好，安息茴香也好，还是其它香料，都是靠波斯、大食、摩伽陀等国家进口，价格昂贵不说，也十分稀少，普通百姓别说用，很多连听都没听说过。

就是听过，也买不起。

卢父的原身知道香料昂贵，但没接触过，不知道这孜然，就是香料中的安息茴香，所以卢父完全不知道孜然在这个时代的珍贵之处，用的是毫无心理压力，也完全不知道，他再一次刷新了贺蕴章对他身份的认知。

贺蕴章不说，其他人也不知道，卢父和卢桢更是一无所知。

她和卢父一样，孜然粉对他们来说，就是调料，就连卢母也是一脸习以为常的样子。

卢母吃着烤肉，还对卢父说：“再多点孜然！”

卢父便听话的又洒了些孜然粉。

贺蕴章将自己手中的烤田鼠递给卢父：“可否能给在下洒一些？”

卢父将碗端到贺蕴章完全够不着的另外一边，笑呵呵的说：“不好意思，孜然不多了。”

作者有话要说：贺蕴章：卢叔到底什么身份？

感冒、咳嗽、头痛还卡文，卡成狗了，写了五千四，发了三千三，还是不满意，但我头痛的实在写不出来了，只能回头再修了。

这几天好多感冒的，小伙伴们记得多穿点衣服，别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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