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灰·拒霜篇

《余灰·拒霜篇》

第 39 章 元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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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平三年,元旦。

大朝会定在岁初,是一年之中仪式最繁琐,场面最盛大的活动。各国的使臣早在半月前就已陆续抵达梓州城,满朝的文武大臣业已准备就绪,翘首以盼这日的到来。

天将明,颜裕便入宫了。洛影和颜初在茶楼候了足足有大半日,过了申时,才等到颜裕的身影。待三人收拾妥当,坐着马车抵达目的地,已经是戌时,天色都暗了下来。

洛影怎么都没猜到,颜母修行的地方她竟然去过,正是城外那座僻静的古寺。

冬日的山中古寺,更显清幽,与颜母的气质倒是极配。洛影对颜母的印象,大都来源于颜家两兄弟的只言片语。她一度以为颜母会是一位不苟言笑,断情绝欲的方外之人。以至于见到真容时,迟迟不敢确定对方的身份。眼前的颜母,全然不似二人口中那般冷漠。她面容姣好,眉眼柔和,虽已年过半百,却未有半分衰老之迹。而颜家兄弟的眉眼,与她如出一辙。尤其是颜裕,更是完美继承了她的相貌,温和的,没有一点攻击性。

见到母亲,颜家两兄弟都表现的异常乖巧。他们把带来的布施之物从马车上卸下来,熟门熟路地搬去后院。只留下洛影,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

“走吧,进去谈话。”颜母含笑牵起洛影的手,把她领进一间禅房。

禅房中的一应陈设极其简单,几近简陋。除了经案、床榻,再无他物。颜母从枕下拿出一枚精巧的香囊,塞到洛影手中:“听说阿影要来,连日赶制出来的。做工是粗糙了些,比不得你母亲,阿影莫要嫌弃。”

“您认得我母亲?”洛影与颜母虽是第一次见面,却有一种莫名的亲切感,似久别重逢一般。

“多年前匆匆见过几面,一别近二十载,以为终有重逢之日。我还总念叨着,以后有机会要向她请教针线活。谁知天意弄人,竟无缘再会……”颜母的眼眶有些泛红,她转过身深吸一口气,很快便调整了情绪,再次开口时,已恢复如初:“那时阿影还是个小不点呢,一转眼都成大姑娘了。”

“我们也见过?我怎么一点印象都没有?”

颜母轻笑道:“你那时才多大呀——我记得也就两三岁吧,好像才刚开始学步。总归是不记事的年纪。”

“两三岁啊……那确实是很久远的事了。”那时洛影尚在炅州,年岁太小,许多事她如今都没什么印象,只是偶尔听爹娘谈及过一二。

“是啊,很久远,很久远……几年前,阿裕来找我,说是遇到你了。我突然就想起了很多被岁月尘封的,久远的往事。我以为自己早就遗忘了,原来,竟从未忘记过……”

颜母拨弄着手里的念珠,似乎陷入了回忆之中。她的眼眸像蒙了一层雾,让人看不真切。洛影隐约感受到了淡淡的忧伤,似杯中茶,略带苦涩,与屋内的檀香融为一体。

香,很快就燃尽了。过去种种,似乎都在她的眼前如走马灯一般,一一闪过。转瞬之后,又被重新尘封在记忆深处。

颜母起身又点燃了一炷香,插于案前的香炉里:“你和阿裕的事情,他都告诉我了。我一直知道,他对你的感情很特别,却没想到会那么深……我夫君过逝的早,当时两个孩子尚在幼年,几乎没有感受过父爱。而我,又一心礼佛,很少关心他们。一直以来,与他们也并不亲近。亲情的缺失,对他们的性情产生了很大的影响。他们对人情,其实是很迟钝的。尤其是阿裕。他从小就是一个寡言的孩子,也不太会表达情感。后来又一心扑在国事上,无暇儿女私情。就这样孤孤单单,过了二十多年……”

这就是洛影认识的那个颜裕。

“大家总说,阿初生的像父亲,阿裕生的像母亲。其实,阿裕的性情才是最像他父亲的……他们做事的时候,总是有太多顾虑。即便遇到喜欢的人,也是如此,从来不敢轻易吐露心声。非要把百年之后的事都考虑尽了,才敢许下承诺……那年你离开梓州,他在寺里住了整整三日。我知道他心里苦,却不知该如何开解他。我只能远远看着,看着他神情黯淡,独自呆坐在禅房里……三日后,他来向我辞行,说要启程前往巍州。这一去,便是三年……”

这些事情,颜裕从来没有告诉过洛影,若不是颜母今日提及,依颜裕的性子,想必她这一辈子不会知晓。原来,颜母虽身在佛门,却无时无刻不在关心着她的孩子。

“好在你们又重逢了,终于没有错过彼此……阿裕是个好孩子,我希望你们今后能相互扶持,相伴终老。不要像我和他父亲这般……”颜母顿了顿,声音有点哽咽,“我自认不是一位称职的母亲,这些年亏欠两个孩子太多。能给他们的,唯有这无用的祝福……想来,他们一定非常怨恨我这个母亲吧。”

“不,不是的。”洛影不明白她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想法,“您是他们的母亲,他们对您只有爱,怎会有怨恨。”

颜母摇头苦笑道:“身在尘世时,我未尽人母之责,未能安心教养子女。后来又只顾一己之私,寻此僻静之所,寄以枯骸。既身在佛门,却未能护佑生灵,又难以超度亡灵。于家于世,皆无所益……面对这样的母亲,他们心中怎会没有怨恨。”

洛影不知该如何反驳,只是长叹一口气,“可是,您已经把他们教养的很好了。再说,为人一世,渡己尚难,更何况是渡人。若以此评判您,实在有失公允。”

“傻孩子。”颜母没再继续这个话题,只是握着洛影的手,笑而不语。

……

晚间,四人同桌而坐,共进斋饭。虽然只是简单的腌菜、白粥,两兄弟的喜悦之情却已溢于言表。尤其是颜初,入座之后,嘴角的笑就没放下来过。即便颜母在餐桌上没给他们夹过一根菜,甚至全程连一句话都没有说过,也足以令他们感到欢喜了。

待吃过斋饭,屋内的烛火已燃尽,门外也落起了小雪。

“我去做晚课了,你们明早再回吧。”颜母只留下这一句话,便拂袖离开了。

颜家兄弟站在原地,凝望着母亲的背影,内心激动不已。

“这场雪——下得真好。”颜裕看着檐上的雪,轻声道。

“是啊,真好。”颜初难得没有与他辩驳,而是一反常态的随声附和。

洛影看着二人舒展的侧颜,犹豫再三,还是问出了那句话:“你们……怨恨她吗?”

虽然身份不宜,但是她想知道他们的想法,也想坚定自己的想法。

“她觉得……我们该怨恨她吗?”颜裕率先开口。

“恩,她是这般说的。”

“什么?”颜初还在状况之外,没听懂他们的对话。

颜裕思索片刻,才回道:“她除了是我们的母亲,还是一个独立的人,有权选择自己的人生。不该被他人,尤其是家人,以爱之名捆绑束缚……她给予我们生命,抚养我们长大成人,教会我们善恶是非,这就已经足够了。她从来不亏欠我们,我们又凭什么怨恨她?”

他讲话时一直看着远方,有一股股的白气从口中不断吐出,与夜色相融。

“更何况,无论她身处何地,是何种身份,她对我们的爱都不会有一丝一毫的减少。虽然她从不表露一二,但我们之间血浓于水……”颜裕突然转头,看向洛影,“不必言语,亦能感知。”

洛影被他的眼神和话语震撼住了,不觉有些失神。

“是啊。”颜初忽然开口,补充道,“只要她在,我们就永远有一个安心之所。上阵杀敌时,我心中也会有一个牵绊。我知道有那么一个人,永远在远方为我祈祷,盼我平安归来……至于她身处何地,倒也无关紧要。子女大了,都能离开父母,远走他乡。父母凭什么不能离开子女?……这尘世纷乱,惹人烦忧,荣华富贵既非她所求,那就去求心中之道吧!如此,有何不可?”

颜初的嘴角挂着笑意,眼眸亮晶晶的:“我嘴上虽时常抱怨,心里却从未怨恨过母亲。”

洛影不懂,他们之间明明互相理解,相互牵挂,为何又要心生猜疑:“既是如此,为何不把你们的想法告诉她,让她能安心一些?”

“我们说了,她就会信吗?人只愿相信自己所相信的事情……俗话说,知子莫若母。我们的想法,她是知道的,只是不愿承认罢了。在许多事情上,她都是如此……”颜裕伸手接住降落的雪花,凉意在掌心缓缓散开,“……父亲出事那日,母亲原定是要去寺里上香的,但临时有事耽搁了……后来每每想起,她总是怪怨自己。她就是这样,总把所有过错都揽在自己身上……我记得,她教给我们的第一课,就是‘自省’。而她自己,终其一生都在践行着这一点。或许……愧疚,反而能让她更自在一些……”

颜裕的心中像是堵着什么,难受极了。颜初把手搭在他的肩膀上,附和道:“虽然我不愿承认,但阿裕说得确实在理。母亲向来有主见,几近偏执,她从来不曾和我们谈论过自己的心事,又怎会听信我们的想法。”

洛影看着颜裕这个样子,心里也跟着难受:“也许你们是对的……但我总觉得,亲人之间应该开诚布公。只有说出来,才能让彼此确认心意。”

“开城……布公?”

天上的新月,被笼上了一层薄纱。三人并肩站在回廊下,看着院中飘落的雪花,各怀心事,久久不语……

翌日晨起,天已放晴。

三人吃过斋饭,便去辞行。颜母从禅房走出来,与洛影寒暄了两句,然后从袖中掏出两个香囊递给颜家兄弟,便转身准备离去。

“母亲!”颜初攥着香囊,突然开口,“我们……”

他一时有点哽咽,话堵在喉咙里,半晌说不出来。最后还是颜裕上前一步,接道:“我们从未怨恨过您。”

“恩!”颜初狠狠地点了点头。

颜母的脚步有一瞬的停滞,片刻后,又继续向前走去。她的脊背挺得笔直,头也不回的推门走进禅房。掩门时,宽大的衣袖被晨风拂乱了。那一刻,洛影既看到了波澜不惊,也看到了惊涛骇浪。

云出日升,檐上积雪随风散落。

三人站在原地,静静凝望着颜母的房门,不约而同作揖行礼。

“走吧,回城。”

“恩,回城。”

洛影跟着颜家兄弟走出小院,转身又看了一眼静谧的禅房,脑海中突然浮现出一句古诗:

但去莫复问,白云无尽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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