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这本书的说法，这个‘太一’就是仙宫图书馆的建造人。”温知夏一目十行的扫视完手中的竹简，将刻着《造物主之子》字样的竹板重新卷回了外侧，她细致的固定好皮质绑扣，向周围翘首以盼的其他考生们解释道。

“太一，你是说‘东皇太一’吗？”卫宇彬坐在温知夏对面的位置上，稍稍侧过来一点身子，让手肘可以舒服的支撑在桌面上。

“这人怎么说？”柳徽元抢先插嘴道。

数学考场的一场六名考生、外加一个被迫陪考的监考官游惑，已经跟着斟胡离开了楼宇世界的边疆，来到了观景台的“游客中心”继续查找跟这个仙宫图书馆相关的资料。

考生们知道这会儿才发觉，他们昨日初来乍到时在另一伍所见到的“游客中心”的大殿才只是其全部规模的冰山一角。所谓“游客中心”，功能恰如其名，就是提供信息、疏导交通的。仙宫图书馆实在是太大了，它有无穷无尽层伍，囊获了自宇宙诞生到如今的所有知识——竹简、古籍、地图、甚至是古迹遗址、自然地貌，都仅仅是极渺小的分子，真正精髓的部分是那些住在这里、拥有漫长生命的个体们，他们见识过沧海桑田，腹中藏着常人难以匹敌的见识，更妙的是这些大智大慧的个体们完全不似书籍那般冷冰冰，对于每一位来访者真心实意的发问都有求必应，而“游客中心”就是记载他们在图书馆中详细住址的唯一官方平台。这样崇高的权威和沉重的责任，使寻常图书馆的“总服务台”一名显得气量狭小了太多，无奈只得唤作“游客中心”聊表慰藉。

本以为换了一伍再访，就不用面对前一日的尴尬。谁知一走进游客中心的大殿，内里的装潢布置竟是和昨日完全一致。一想到那可怕的胖管理员，徐恪霎时就冒出了一后背冷汗，整个人开始不受控制的哆嗦起来。温知夏和柳徽元这回打死也不愿做出头鸟了，一个好好的队伍竟然沦落到只剩魏芷莹一个人有胆量去挑战。

“这——我们不是上了好几层——不，好几伍吗？怎么跟昨天——一样呢？”魏芷莹咽了口吐沫，纯当为自己壮胆，战战兢兢的仰起头问斟胡。

斟胡倒是显得比这些考生淡定得多了，只见他使劲像魏芷莹的那边偏了偏肩膀，好方便和她咬耳朵：“游客中心是个独立于仙宫图书馆其他的地方的相对空间，就跟安息仪式一样，只不过安息仪式是相对时间。”

“你又开始说我听不懂的话了，”魏芷莹深吸一口气，最后和斟胡套了一句近乎，努力放松心情，“温知夏到底教给你多少佶屈聱牙的玩意儿？”

她打起十二分紧张的精神走到那张被杂物和旧书报包围的书桌前，手掌悬停在那枚牛头骨按铃上，心下一横，拿出慷慨赴死的决心拍了下去——那铃声飞快地“叮”了一声，短促到不注意的人甚至都会误以为幻听，魏芷莹嗖的就把手抽了回来，反应快得像窜入地缝的蟑螂。

“就这么一下，能听到吗？”温知夏从闻远身后探出头来多管闲事。

魏芷莹怒目圆瞪，那表情好像在说“要不你麻溜的滚过来试试”。

游客大厅里人来人往，大多数来访的都是挂着红色腰牌的本地居民，他们不需要管理员的导引，纷纷消失在后面那些巨大幽深的书架后面不见了踪影。

考生一行屏气凝神，等待了很久，正在魏芷莹准备大义凌然的再拍一次铃的时候，幽深的书架后突然探出一只“手”，簌簌地飞到他们面前，做了个“稍等”的手势。

一分钟过后，“手”的真身施施然的出现在了大家面前，若不是它身上也套着写有“管理员”字样的制服，温知夏简直不敢把它跟昨日那个胖女人相提并论——这位管理员看起来就像一只被剥了壳的蜗牛，流体状的身体让它可以向任意方向伸出触手，而它的皮肤和骨骼则是无限延展的材料，让它不挪动位置就可以触碰到这大厅里的任何东西。

柳徽元也顾不上心理阴影，对着卫宇彬扑哧一声笑了：“这，是什么东西？”

对神奇生物颇有研究的卫宇彬也爱莫能助：“我也不知道。”

“这管理员的真身，不会是鼻涕吧！”柳徽元又对着斟胡戏谑。

斟胡爽朗的笑了一声，像是没将这个恶劣比喻放在心上：“我们中有些和人类的血缘比较近，自然也有没什么人类血缘的居民。”

待到管理员走近了，大家才发现它大概是个女人——或者更贴切的说，是个“雌性”。那张亲切笑着的面孔上涂抹着各式花花绿绿的油彩，堪称大型彩妆车祸现场。常用的那几条触手上，挂着数不清的金镯子、银镯子、绿松石指环、玛瑙手链，让人目不暇接、眼花缭乱。她在众考生面前站定，扫了一眼他们的腰牌，笑盈盈的问：“各位游客女士先生们，有什么可以帮到你们的吗？”

“怎——怎么不是昨天那个——”良好的教养让“胖”字在闻远的口中打了个转，又180度掉头滚回了肚子里，无奈只得用双手在空中比划了一个大圈，“那个管理员。”

“你们要找她吗？”鼻涕管理员还是笑盈盈的，这笑容看久了还真是有点瘆得慌，“那得换个单位日，今日是我轮值。”

原来这图书馆游客中心还有轮值这一说。

管理员藏在油彩间的眼珠转了一圈，就发现了这些人中唯一一位红牌永久居民：“哟，路痴小王子，想去哪儿又找不到路了？”

“没有——啊，也不是没有，”斟胡挠着头缩到队尾，“我们就是想来借个书。”

说着他伸长胳膊从背后推了推温知夏：“你去说，你去。”

“你们是说被记录下来的古籍吗？那要看运气，这里绝大部分知识都不是被明文记载下来的，说不定你们要跑到好几伍以外的地方。”管理员回答。就在这时，一位浑身黑毛酷似猩猩的居民也来到了书桌旁，叽里呱啦的对着管理员说了些什么，管理员的身侧立刻伸出一条触手，在那名居民的额前轻轻一点，就在黑毛间出现了一个明亮的红点，那居民又叽里呱啦的吐了一小串音符后便心满意足地离去了。

“这是什么？”温知夏踮起脚注视着黑毛居民消失的方向，好奇的问。

“这指路仪本是为你们这些新来的居民创造的，可以暂时在精魂里植入一个意识，让你下意识跟随着它到达你要去的地方。你无需刻意想，自然得就好像你天生认路一样。只是没想到这仙宫里大路不识的太多——”说到这，她意有所指的瞟了斟胡一眼，“指路仪竟然率先在永久居民里火起来了，我真是百思不得其解。哎，你看我这话匣子一扯起来就没完，你们要找什么？”

温知夏刚想打断她的滔滔不绝，没想到这位奇“女子”自己圆了回来了，哭笑不得的说：“我们想知道仙宫图书馆的起源，请帮我们找到有直接关联的。”

“哎呀，你看我这马上就打脸了不是——嗨，你们这个，还真的有古籍，哦，一套竹简《造物主之子》、和图册《图解图书馆史》，另外有一个人你们可以去拜访一下，我看看——欸？什么情况？到底有没有这个人呐，”管理员旁若无人地自言自语，手指在老旧皮子上翻飞，“这个你们需要点运气，我这里的确有记载这个人，只不过他的访客记录是空白——”

八个脑袋一齐凑向管理员手中的那张皮子屏幕，只见右边打头的两个大字“噎鸣”，而下面除了一行短短的地址外，居然什么都没有。

“没关系，你们都凑过来，我给你们分发指路仪，如果看上哪本书想要借走还需要回到我这里来办手续——欸，你！你不来吗？你认得路？”管理员没好气的瞅着躲在队尾的斟胡。

额头冰凉一下，温知夏视野上方出现了一枚蓝色的亮点。就连监考官游惑也没躲过，被迫让管理员湿冷的触须烙下了一个和考生一般的“印记”。

斟胡顶着和考生们都不一样的红点嗫嚅着：“那个，能不能再给我加一个我族的家传？”

“自己祖先的家传都不知道在哪了？”管理员惊讶的问。

“欸——您知道我家，他们只领我来看过一次。”斟胡支支吾吾的说。

“听着，你们祝融八姓[1]的那些破事儿烂事儿，我不感兴趣——”管理员两条触手丁零当啷的插在腰间，显然是烦透了这个话题，半晌她实在躲不过斟胡杏眼中灼灼的目光，软下了态度，“好吧，最后一次，下次你去求别人。”

温知夏注意到，斟胡额头上的小红亮点，在管理员移开触须后，似乎比刚才更亮了一点。

他们跟随着指路仪的指引，绕过堆满杂物的管理员书桌，第一次踏足后方那些神秘的书架，一进到这些书架之间，身后的管理员书桌立刻就消失了，原本在远处的墙面也逐渐变形拉长，被书架分割成的过道地面上显现了诸如“阅览室”、“直达蒸汽云梯”、“竹简室”、“古籍室”这样的字样。他们来到竹简室，弯腰从书架下方取出《造物主之子》，又去图册室从高处拿下《图解图书馆史》，最后斟胡不知道什么时候又从架子上扯下一本巨大的书。等到他们来到阅览室找到一个角落席地而坐时，每个人额头上的那枚指路仪都暗淡了几分。

温知夏见没人动，就先开启了竹简《造物主之子》，这一打开，就看到了“太一”这个名字，豁然出现在第一片竹简上。

“东皇太一，你们知道《楚辞》吗？”卫宇彬说，“《楚辞·九歌》的第一篇就是他。”

“这个人我听过，我们家祖先和东皇太一都是图书馆里家喻户晓的人物，”斟胡说，顺便哗哗的翻开他腿上那本硕大的《祝融家传》，“在这里——‘太一，天之尊神。祠在楚东，以配东帝，故云东皇’[2]。”

“没有他具体的事迹？”温知夏问，见斟胡遗憾的摇了摇头，便又将目光投向卫宇彬，“《楚辞》上怎么说的，你还有印象吗？”

“记得，但是没什么用，屈原写的那首诗主要都是在描写楚地之人民是如何祭祀‘东皇太一’的，不知道这里是不是也如此，但我印象里‘东皇太一’至少是楚地人民心中最高的保护神，也是东方身份最尊贵的天神。我记得闻一多先生曾经称他就是古代哲学家眼中的宇宙本体，或者是一种超自然的力量。还有人认为东皇太一本人就是伏羲。”卫宇彬无奈的摊了摊手，“他的功业究竟是多么伟大才让他得到了如此崇高的地位，不得而知。”

“至少不论我们现实状况是什么样的，在这里‘东皇太一’的功业大概就是建成了这座图书馆吧。”温知夏说着，翻开了最后一本《图解图书馆史》。

“所以我们来这里到底是干什么的，微积分到底要怎么用啊？”徐恪感觉有点懵，“怎么到目前都是像神话传说似得，这跟数学有什么关系啊？”

闻远看起来也苦恼的很：“我们这时间还是倒置的，也就是要我们去过去完成——唔！唔唔！”

斟胡听到这里，脸色巨变，立马一个倾身上前捂住了闻远的嘴。

可惜已经晚了，坐在他们附近的居民骤然回头，惊诧的瞪着他们，更有人已经慌慌张张地起身。

“快走！”斟胡一手拽起一个考生，压低声音厉声说。

温知夏此时刚刚在图册里找到对应页数，顶页的第一幅画就让她大感眼熟——类似的浮雕就刻在游客中心外硕大的廊柱上——两个孩童面对站在地上，一些波浪似的线条从地面破土而出，向着其中一个孩子手掌的方向伸展！

“别拿书！快走！”斟胡催促的声音再次传来。

温知夏只来得及匆匆瞥了一眼图下配的文字——“太一和韩流在云云山谷播种建木之种”，就被斟胡着急忙慌的拉走了。

“这是怎么回事？”温知夏这时也发现了图书馆中所有不怀好意盯着他们的眼睛。

“一会儿再解释，先跑！”斟胡领着他们沿着“直达蒸汽云梯”的过道向前狂奔。

他们身后的喧哗声越来越大，像是有人报了官，温知夏隐约听到些字眼，说“二八神正在赶来的路上”，但她此刻根本无暇思考，斟胡推开一扇门，将他们一股脑地塞了进去，自己殿后将门用过道旁边的一张椅子抵住拖延时间。

眼前豁然开朗，他们已经从游客中心里逃了出来，回到了一天前刚刚下蒸汽云梯时的地方——两个硕大的圆形站台再次出现在他们视野里，而此刻斟胡却犹豫了。

“往上还是下？”温知夏立刻明白了。

“上！”斟胡斩钉截铁的说。

“那边！”温知夏指向他们来时的那个站台。斟胡方才用椅子拦住的门已经被人从里面破开，熟悉的“羊肉串”二八神从游客中心里冲了出来！

一阵飓风从那个站台的圆形孔洞种穿上来，感谢命运垂青，乳白色的蒸汽顷刻间撑满了大家的视线，在纵身一跃前的最后一秒，温知夏突然想起了什么，情急之下问道：“这是去哪？”

“祝融行宫。”斟胡照例拎起卫宇彬和徐恪，赶上第一波上涌翻腾的蒸汽，一马当先跳了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