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论代价是什么，这世上从没有白得的礼物。
太宰治沉下了脸。这一刻的他终于让芥川有了熟悉的感觉——他看见了那双眼睛里不着痕迹的恍惚。所以，他想，所以我才那么厌恶芥川君。抛弃了黑暗的人以为自己的过去再无人追究，偏偏还有那么一个人亦步亦趋地跟在身后燃起巨大的狼烟只为了让他回望一眼。真是糟糕透了。
芥川龙之介，在无数个夜晚里太宰治把这个名字悄无声息地碾碎在指尖，摊开手任那一捧灰滑落。那是他无法回避也无法承认的罪，在第一眼看见芥川龙之介的时候他就知晓了自己的未来：他永远都不可能在芥川龙之介面前做一个像样的好人。
但那怎么能够怪他？芥川龙之介那副清冷漂亮的皮囊本就容易让人生出破坏欲，想要折断他的傲骨、看他破碎的样子；更何况他就是一条下贱的，从贫民窟里出来的狗，再怎么苛责都不会生出反抗的念头。
所以我厌恶你，芥川君。你总是能轻而易举地勾起我死死掩藏的黑暗。
所以我无法接受，在你心里我不再是最重要的。明明以前你也是会为了我的一句玩笑就喝掉一杯电气白兰然后醉得不省人事，为什么现在你却不愿意了？你是想活下去的，一直如此。除了我的承诺，怎么可能还有其他东西可以给你活下去的借口。
“芥川君～”太宰治拉长了语调，脸上的笑容甜腻，说出的话却不怎么友好，“你是把活着的意义寄托到那位先生身上了吧。只知道从别人那里去抄答案，本来还想着夸奖你一下，现在看来你真是一如既往地让人头痛啊。”
芥川骤然惨白的脸色给了太宰治信心，于是他继续：“怎么，难道你不知道这样的一厢情愿很让人厌烦吗？”
我想过对你温柔点的，但谁让你只听得进去这种话呢。自以为胜券在握的太宰治放松下来，拾起一枚点心细细品尝它的甘甜。
咖啡店一时陷入了怪异的沉默。芥川低着头，看不清他的表情。信任被摧毁总是让人难以接受的，太宰治不介意多给他一点时间收拾心情，他只要最后的结果。
芥川抬起了头，神色坚定，一字一顿：“先生不会，在下也不会。”他站起身，对错愕的太宰治鞠躬致意。
“在下先走一步。”
这大约是芥川龙之介第一次先太宰治一步离开。咖啡跟点心原封不动地放在桌上，兀自散发着袅袅香气。
我说错了什么？太宰治想不明白，他回忆起芥川龙之介发表过的所有文章，字里行间露出的俱是不加掩饰的冷漠与批判。作者无所谓读者会如何看待自己的文章，只负责像机器般描述自己看到的一切。这是何等的狂妄又是何等的谦卑。
在那些文字里太宰治嗅到了同类的气息。他们看见的世界是相似的，看见的人心是相近的，在这个腐烂的世界里他们都找不到出路。所以，（像我）这样的人怎么会给芥川君笃定的勇气呢？我们惧怕幸福就像恐惧棉花糖的甜蜜柔软，保护挚爱的东西的唯一办法就是远离他，我们是会把浮木拽入水底的人。所以，为什么你有勇气拥抱他呢？
太宰治拿过芥川的那杯咖啡，仰头猛灌了一口。三颗方糖营造出的过分甜腻卡在喉咙里不上不下，烧得他舌根发苦。很快，黑咖啡纯正的味道盖过了工业糖精，那点微不足道的甜意在淳苦中兜兜转转几圈后再不见踪迹。
真苦啊，还有点咸。太宰治放下杯子，晃荡的水面上映出了芥川方才的眼睛。漆黑的，透亮的。
他以前怎么不知道芥川君有一双如此清亮的眼睛？太宰治记忆里的那双黑眼睛是没有这样平和的样子的，那个时候执着的火焰在眼眶里熊熊燃烧，光芒刺眼也灼热。
他逃避了那火焰四年，以至将宝物拱手让人。就是在这一刻，太宰治才幡然醒悟，他从未真正地放手。
芥川甫一开门就被三花猫扑了满怀。还没等他说什么，猫咪就熟练地跳到了他肩上，冲芥川龙之介“喵呜”了几声。
“你们怎么又吵起来了。”芥川无奈，一边把手上的点心交给芥川龙之介，一边让罗生门把比吕志摘下来。
芥川龙之介摊开手：“我只是在跟他商量要不要去绝育，他就这样了。”看了眼缩在芥川怀里的猫咪，他又笑着添了一句：“还是尽早做掉比较好，不会吵还对身体好。”
安抚地拍了拍怀里瑟瑟发抖的猫咪，芥川丝毫没有多想：“过一段时间再去吧，先让它冷静一下。”
“好。”芥川龙之介伸手狠狠揉了一把芥川的头，“太宰君找你说什么了？”
“没什么。”芥川略略犹豫了一下，“只是又一个恶劣的玩笑罢了。”
“那就不说了，嗯，我们来看看这家店的寒天味道怎么样吧。”
“好。”
由于首领突如其来的慷慨以至无所事事的芥川在放弃了自己追逐的目标后不可避免地陷入了迷茫。
现在他靠在芥川龙之介身边看他写作，手边是小巧的点心，透明的胶状糕点里凝固着红糖或是黑糖制的金鱼，再过上几个小时银会下班回家，他们可以一起吃上一顿晚饭。这样安宁的生活不可谓不幸福，但他真的属于这样的生活吗？过分完美了，反而像是虚假的一样，哪天突然蹦出来一个异能者告诉他这一切都不过是他的妄想他都不会惊讶。
“想什么呢。”芥川龙之介拿钢笔轻轻敲了一下芥川的头，“故事又不会告诉你那些鸡毛蒜皮的后来。”
“对在下来说，这就是故事本身。”
钢笔在指尖转了两圈又停下，芥川龙之介漫不经心地接话：“这本来就是为你而写的故事啊。”
“但是……”
“没有但是。”芥川龙之介伸出食指抵在芥川的唇瓣，“你是我的珍宝，也是世界的珍宝。明白吗？”
素白的脸霎时变得通红，芥川张口想要反驳，舌尖刚探出来一点又想到了什么，急忙缩了回去，只余下脸上越发浓重的红晕。
心满意足地收回手，芥川龙之介刚打算把话题拉回正轨就听见了芥川认真的声音：“您也是。”
少年的眸子干净又澄澈，平淡得就像在说自己今天杀了几个人：“您要记得把自己写进故事里。”
“当然。”芥川龙之介笑了起来，把人揽进怀里，“我们可是要一起下地狱的。”
你我的灵魂同根同源，你知道我的卑劣，我了解你的高尚。我们之所以在这个无意义的世界上寻找生的意义是因为我们从心底就不认为自己应该活下去，我们是天生的罪人，合该众叛亲离、千夫所指。我们自卑，为自己内心的黑暗而自行惭秽；我们贪婪，明明知晓靠近只会将对方拉入深渊也不愿放手。我们身在局中，忘记了初见时我们都身处阴影之中，不曾见到天光。
但是我们忘记了，没有一样事物存在天然的“意义”。
既然如此，为什么你不该活下去？为什么我们不该活下去？
意义什么的，其实早就不需要了。因为我们彼此需要。
等太宰治一走，咖啡店便早早地打了烊。老板，也就是那唯一的店员端起太宰治的那杯咖啡嗅了嗅，表情一时间精彩纷呈：“我说他怎么自信满满地跟忘了之前发生的事一样，搞半天是你把他的\旧梦还真\换成了\怀旧空吟\？你给他的优待真的过分了啊。”
“你无需质疑我的公平。他会付出代价。”
服务生一边擦着桌子，一边朝空中翻了个白眼：“你就不怕到时候那家伙黑化开大直接把你本体烧了？知不知道我修补起来很累的。”
“他不会的。所有的反噬会一起降临，以一个在他眼中完全合情合理的方式。”
“是吗，我记得你承认过自己偏爱他。”
“你信了？”
“……”
店里安静了下来。
“我说了，这本书拒绝任何人的潜入也不是大老师的作品。”濯纾头痛地捏了捏眉心，“太宰老师您别试了，再试机器就要坏了。”
“那你怎么解释这些文章？”菊池宽沉着脸翻开书，大片的损毁之后是完整干净的纸张，写着没见过的故事，但它们无一例外，都署上了“芥川龙之介”这个名字。
熟悉的芥川式风格，只是相较之前多了几分柔软，少了几分死气。
心知无法再瞒下去了，濯纾推了推眼镜，正色道：“这本书极有可能是另一个世界的缩影。因为某种原因，大老师在潜书的时候进入了那个世界，并且与其中的人物产生了交集，从而改写了创世者原定的剧本，才让它像是被侵蚀了一样。我已经给上面打了报告，到时候会有专门的时空机器送过来。”
“那你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们？”崛辰雄皱了皱眉，“我们都很担心老师。”
“咳。”司书小姐咳嗽了两声，“那啥，我也是刚弄明白，之前那些文章都没出现，我担心引起恐慌就没说。”
合情合理的理由。是以聚在司书室的一众文豪里只有江户川乱步向濯纾投去了探究的目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