鸾俦谱

《鸾俦谱》

第15章 琴尚在御,新声代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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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你就是崔兆麟吧?”忽然有人在他背上拍一下,齐承耀回头,大大方方的一个女学生笑盈盈地看着他。

别人远远地指给她看,两个男人高矮胖瘦差不多,穿着同样的学生装。文如其人,她以为文章出众的一定人物济楚,她在两个男人中挑了更高、更打眼的齐承耀。

“啊......”齐承耀正要说不是,旁边崔兆麟开口,“对,就是他。”

“你在《新民晚报》上发表的文章我都看了,立意高远、文字俊逸。”

“哦......”还能说什么,既然崔兆麟要他李代桃僵,“你有事吗?”

“算是有事吧,没事不能找你吗?”女学生再拍一下齐承耀的手臂,笑得恣意。

废话,没事当然不能找事了!经历姚凤喜之后,他再不喜欢张扬的女人。

“我喜欢你的文字,我想结识你!”

“哦......”他不想!况且这是在女子师范的地界上,他不想湄筠看见他跟别的女人拍拍打打,无事生非。“不好意思,我们有......”

“哎,听说你有个朋友叫齐承耀,体育极好的,你们常在一起。他来了吗?”

“嗯......”

“就是我!”崔兆麟开口。女孩儿活泼得可爱,他很愿意逗她一逗。

这是崔兆麟初遇乔世瑛时的情景。“瑛”,玉的光彩,十八岁的女孩儿确实光彩照人。

整个寒假里,崔兆麟是叶家的常客,每两三天便要跑一趟。他的小说创作渐入佳境,越写手越顺。普晴自告奋勇地替他誊写稿子、装订成册。坐在普晴书房的窗下,望着庭院中的新雪和老树,他思如泉涌,文字如湛蓝的天空下苍黑遒劲的枝条般铺展开来,时间一晃而过。他写累了,普晴端来点心,他一边喝茶一边翻看女孩儿为他整理的书稿,颇有成就感。崔兆麟亦在张学良新创办的《新民晚报》上发表短文,编辑看了他的投稿很是欣赏,立刻就征用了他的文章。崔兆麟给自己起个笔名“南柯太守”,既然普晴管他叫“南柯太守”。

大梦谁先觉?平生我自知。草堂春睡足,窗外日迟迟。他心气很高,誓要在文学领域中做出一番天地来。

寒假后的第一个周六傍晚,崔兆麟陪着齐承耀来到女子师范门前遇到了乔世瑛。

“你们请我吃饭好不好,我想和你们谈天。”

齐承耀目瞪口呆,乔世瑛“进步”到令人乍舌,“进步”是崔兆麟对女性的最高评价。与其说是“进步”,毋宁说是“主动”,男人们都喜欢女人主动,免去了大费周章的追求,免去忖度、迎合,亦有可能免去需要承担的后果。“五四”以后的文学及艺术作品里,女性大多表现为“moderngirl”的形象,致使很多女人在新思潮的鼓舞下成为“出走的娜拉”式的新女性!

“不好吧,已经很晚了。”齐承耀拒绝。

“对呀,正是吃晚饭的时候!”

肏,这是女人吗?齐承耀心里皱眉。

“走,一起去!”崔兆麟拍一把伙伴。

“女孩子晚归不安全。”齐承耀想再挣扎一下。

“有什么不安全的,就在学校门口,还有你们两个人,安全得很!”

“你不怕我们吗?”崔兆麟微笑。

“你们两个怀瑾握瑜,我有什么可怕的?”

女孩很会恭维人,“来,一起去!走!”崔兆麟扯着朋友。

他的妻子刚刚远远地看见了他,便把自己才跨出校门的脚收了回去,只留给他一个背影,齐承耀都没来得及招呼一声。今晚铁定没戏了,况且他不好拂好友的面子。

乔世瑛挑了一家回民开的馆子,三个人坐定,伙计铺排上酒菜,乔世瑛打开话匣子。点菜的时候,齐承耀一句“兆麟,你吃什么”让两个人漏了陷,乔世瑛并不生气,她咯咯地笑着拍打了二人几下,齐承耀心里反感,他猜崔兆麟很是受用。

乔世瑛说自己从小由孀居的姨妈养大,她的母亲出身官宦人家,嫁给商人,后来独自去日本留学,投身革命。

她的父亲呢?做丈夫的难道不该拦着妻子吗?齐承耀疑惑。

母亲于辛亥革命前夕回到奉天,她是母亲从日本带回来的孩子,她从没见过生父。

她的生父是谁大概她的母亲也不知道吧。齐承耀夹一筷子凉拌肚丝到嘴里,怪不得她的父亲不拦着妻子。乔世瑛大概以她的母亲为荣,丝毫不隐瞒她私生子的身份。她大概认为自己是革命的产物。“新文化运动”的另一个产物就是为爱而私奔的女性剧增!

母亲在辛亥革命中被东三省总督赵尔巽杀害,乔世瑛挥手赶走眼前缭绕的烟雾。崔兆麟为她点的烟。

嗯,辛亥革命中东北全境被赵尔巽和张作霖杀害的革命党人及平民数以千计,凶残!齐承耀的爷爷给他讲过,那个时候谁家要是包庇革命党都是死罪。

她的母亲一生爱穿男装......

嗯,秋瑾也爱穿男装!晚清末年西风东渐,维新变法后女性运动蓬勃发展,闺秀丛中颇出了几个豪杰。

母亲饱读诗书思想进步,阻挠了明清以降乡里颇负盛名的六月六赛足会,认为赛脚会是贬低女性,视女性为男性的玩物。

齐承耀认可女子缠足是陋习,但把赛足会上升到如此高度,黑格尔说“凡是现实的东西都是合乎理性的”,没人逼着女人们去赛脚,她们不是自愿的吗?区区一个女人又能阻挠什么!

当年母亲要去日本留学,夫家不同意出钱,她拎着菜刀到堂上跟族中长辈理论。

理论应该是以理服人,怎么以力服人?说什么出身官宦人家,连个留学日本的费用都掏不起!六个银元就可以坐三等舱从上海直达东京,早稻田大学一年的学费才十七两银子,加上食宿一年费用不超百两银子,小富人家都支付得起!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她家里顶多是给人做幕僚的。齐承耀曾研究过留学欧美和留学日本的费用,发现前者居然是后者的二十倍不止,而留日归国的前景亦远不如留学欧美的。他身上流淌的那克勤克俭的祖父的血使他自认不是个勤学苦读的人,守着祖业把它们发扬光大了才是正事,他于是收了留学的心思。

母亲后来在日本缺钱,写信要求丈夫典当自已婚礼上用的珠花凤冠,丈夫不肯,她回信怒骂、诘问“你是不是想逼死我”。

动不动就以生死相见,性格凌利!齐承耀盯着自己的茶碗。齐承耀是恪守传统的人,他认为女性在社会生活中应该扮演的角色就是孝女、贤妻、良母。外强中干,泼辣如斯却没能看管住自己的嫁妆,也是个无脑的。

第一次见面乔世瑛便“以诚相待”,把自己的身世和盘托出,下一次是不是要以身相侍?齐承耀这些日子因着湄筠的事而一筹莫展,眼前这女子偏来添乱,他的心胸相较于以往不免狭窄许多。

“我说完了,说说你们吧。你呢,齐承耀?”两个男子乔世瑛都喜欢,一个英气挺拔,一个风度儒雅,她更属意齐承耀,她哪里知道他那一肚子腹诽。

说什么?谁要听你的家史了?还要等价交换!“我,铁岭人,家里做点小买卖,结婚了。”齐承耀认为自己说得很全面。

“他的妻子也在女子师范上学。”

齐承耀心里埋怨朋友多嘴。

“谁呀?叫什么名字?”乔世瑛略有点失望。

“谢湄筠。”

“哦,那个女生,我认识,漂亮得紧!”她心胸坦荡,并不妒忌。

齐承耀笑笑,乔世瑛说了一晚上废话,只这一句中听!

女孩子坦白活泼得可爱,且不受传统束缚,难得!“我是奉天人,父亲在教育局谋差事。我们俩都在东北大学工学院读书。”家里的事崔兆麟不愿多讲,“你平常喜欢做什么?”

“唱歌、跳舞、逛街、溜冰、看电影、读书。”

如果她能把读书排在第一位最好,“明天约你滑冰好不好?下午我们去看电影。”崔兆麟完全忽略了他周末下午的例常安排。

“好啊!”女学生欢喜。

天雷勾动地火,一拍即合!齐承耀摸着下巴。

两人的关系顺着应有的方向顺利而迅速地发展,乔世瑛比普晴大三岁,却只比普晴高一届。崔兆麟心中对叶普晴略有歉意,但是“诗酒趁年华”,年轻便要飞扬恣肆,普晴不是不好,只是太安静了,不适合他,总角之好未必要有白头之约。

崔乔二人约会后的第一个周六下午,崔兆麟从郊外北陵进城来女子师范接了乔世瑛出去游玩,在学校门口好巧不巧地碰见正要回家的叶普晴。女子师范不大,就一个出口,他避不开。

“普晴......”他有些尴尬,他不知道普晴会如何反应。

叶普晴脸上波澜不惊。

“你们认识?”

“嗯,从小就认识,我们两家是世交。”他借着与乔世瑛说话缓解尴尬。

“你们聊,我不打扰了。”叶普晴淡淡一句。乔世瑛藏不住事,她与崔兆麟约会后的第二天逢人便分享她的恋情,不到一周整个女校宿舍夜晚的卧谈话题便是她跟崔兆麟了。

“走吧!”乔世瑛挽起他的胳膊。崔兆麟看着普晴的背影心里踌躇,他看得出普晴不痛快。他不算背叛,因为普晴与他之间并无海誓山盟,亦无亲近的举动,伯父和父亲也没有说破他们的关系。

叶普晴一直向前走,拐到繁华的大东门正街上,她走进他们从前常去的俄国人咖啡馆,点了两杯咖啡和她最喜欢吃的蜂蜜蛋糕。叶普晴端起一杯咖啡与另一个杯子碰一下,“锦水汤汤,与君长决!”她说。

再一个周六,崔兆麟晚上回家时,母亲递给他一个厚厚的信封,“普晴给你的,为什么邮寄过来?”母亲纳闷,“周一就到了。”

信封里除了普晴最近替他整理好的书稿外,别无他物。崔兆麟打开书稿从头翻到尾,里面什么也没夹。女孩子字迹娟秀,满篇干干净净地,没有一个错字、漏字,可见用心。

他在窗下静坐着,下午与乔世瑛把臂同游的兴奋劲慢慢褪去,他看到了一个现实,就是普晴从他的生活里消失了,没留下只言片语。在精神上,乔世瑛并不与他势均力敌,女孩子活泼好动、热情洋溢,却只受教育不读书。从前士大夫阶层妻妾成群自有其合理性:有为之红袖添香,与之持螯对菊吟诗作赋的;有为之执红牙板,歌“杨柳岸,晓风残月”的;还有与之有实质性亲密关系的女人。普晴是前两者,乔世瑛是后者,他谁都不想失去。

从此,周末父亲再没派他去叶家送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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