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兆麟为缓和气氛便说前些天他跟朋友们聚餐，席上有人说了段“掌故”，因故事本身太有趣，传来传去，这故事发生的地方倒被遗忘了，所以朋友姑且就说本省某地，就是个穷乡僻壤。那地方有个风俗，但凡男子发迹了便要撇了发妻，另娶个青春的、比自己小十岁甚至二十岁的姑娘。这里的乡长闲着没事最爱给乡亲们开会，一个人在戏台上滔滔不绝，讲起话来不到一个钟头停不下来，美其名曰“整肃乡风社情”。
后来从外乡来了个奇女子，女子相貌尚可，但性情最是佻挞，那地方本来女人就少，何曾见过这等风流人物。这女人为吸引乡长注意，但凡乡长讲话时便争取站到第一排，后来终于博得乡长青睐，两人遂成好事。
齐承耀只觉得后背发凉，这似曾相识的场景。
“乡长要娶女子做妾，便送家里原本得宠的小妾去省城读书，省得碍眼。乡长夫人最擅谋划，暗地里托了媒婆去调查这女子底细。”
齐承耀大概知道结果了，历史总是惊人的相似。
“结果吓一跳，这女子在邻县时就与诸多男子有染。”
齐承耀咳嗦一声，“你可以了。湄筠是女孩子，不好听这些闲事。”
“我为什么不能听？某个人从前看戏时大概也站在第一排。”
齐承耀垂着眼不说话，确实，湄筠说得没错，他当时下贱得可以！
“谁看戏不是往前挤？”崔兆麟不知道姚凤喜那段公案。“那女子还是你们的老乡，据说以前是唱二人转的，叫什么来着，四凤？凤仙？不对。就在嘴边......反正名字里带个‘凤’字。”
齐承耀脑子里轰的一声。
“后来，乡长娶妾的事就黄了。既然肃整乡风社情，不能到最后全乡里数他脑袋最绿吧。那女子经了这打击后就此放开做了暗娼。”
齐承耀都想踹崔兆麟一脚。
“你还记得《红楼梦》里写多姑娘的话吗？”谁一生中没有几个损友？崔兆麟这碎嘴的还没完，“‘这媳妇遂恣情纵欲，满宅内便延揽英雄’......哎，后来怎么说的来着？”
“‘收纳材俊，上上下下竟有一半是他考试过的’。”湄筠接话。
“对，对，特别适合她！”崔兆麟不知好歹，谈兴正浓。
“你也赶过考，”湄筠转向齐承耀，“你可惜命吗？”湄筠这话仍旧化用原书里的话——“谁知道这妇人有天生的奇趣，一经男子挨身，便觉遍身筋骨瘫软，使男子如卧绵上。更兼淫态浪言，压倒娼妓，诸男子至此岂有惜命者哉！”——女孩子面浅，不肯把原书照搬出来。
“女孩子偏偏记得这些淫词浪语！”齐承耀皱眉。
谢湄筠起身便走。
“哎，湄筠！湄筠！”齐承耀追出去。
“好端端的，又怎么了？”崔兆麟不解，什么“赶考”？
“这不是曹公的文字吗？怎么淫词浪语了？你自己放浪怎么不提？你既然做得出来，怎么我就说不得？放手！”齐承耀攥得紧，湄筠便狠狠踹他两脚。
“好，好，我错了，错了！”
“你放手！再不放手我喊人了！”
他看女孩儿认真的样子只好松手，“兆麟还等着咱们吃饭呢！回去好不好？”他跟着女孩儿走出饭店，一直走到长街的中部。
女孩子忽然停住，几十米开外的路中间站着个中年军官，相貌还算端正，肥硕的鼻子、满脸的横肉和杀气令人见了胆寒。看他身边前呼后拥的卫兵们，军衔应该不低，路上行走的男男女女都尽量避开这一群人。那军官的目光直直地定在谢湄筠身上，女孩儿心惊。
身着薄荷绿旗袍的清丽女孩儿在人群中十分打眼，他白活了33岁，竟没见过这么俊俏的女人。
齐承耀心知不好，拉着湄筠转身就走，那人一挥手，身边四个卫兵立刻快步跟上去。
“往巷子里跑！去巷子里！”忽然有人在后面大声喊，只喊了两嗓子。
齐承耀听那声音略有点耳熟，湄筠立刻拽了他的手往巷子里钻。这是什么打法，光天化日之下他们都敢动粗，到巷子里不是更要遭殃？“湄筠，别......”他往回扯女孩儿。
“听我哥哥的！”
哦，谢统勋来了！既然让他们去巷子里，谢统勋自有安排。
看到齐谢二人往巷子里跑，四个士兵都乐了，西安本不是他们的地盘，将军顾忌杨虎城，多少要收敛些。在西宁和兰州，他们在街上公开抢人。他们本意要跟定齐谢二人，到人少的地方或是夜晚把男人做了，把女人抓回来。
“不许开枪！”军官扯开嗓子叮嘱一声，他怕手下鲁莽，不小心伤到鲜活的美人。
齐承耀一边跑一边从腰间拔出枪来，打开保险。他忽地明白谢统勋的用意了，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他和谢统勋一前一后夹击，身后的几个追兵已是死人。
几个士兵不紧不慢地跟着，他们要把这对男女往深巷里赶，然后再下手。
“啪”、“啪”、“啪”......身后连续枪响，齐承耀回头看时，四个追兵已有三个倒在地上。另一个见势不妙转身就要溜进一旁的胡同，才转过拐角，被齐承耀眼疾手快追过去一枪撂倒。齐承耀逼到眼前在匪兵头上再补一枪。初次杀人，他微皱一下眉，面上并无惊慌。谢统勋心里赞一声，对着地上的人继续补枪。
“快走！”谢统勋领着两人继续往巷子深处疾跑，三个人在深巷里拐来拐去，最后从远离东大街的另一头出去，混进人群里。
“他们是马步芳的手下。马步芳，青海马家军的实际掌控人，他为人最淫邪残暴，被他糟蹋的女人不胜数。他说过‘生我、我生者外无不奸’。”他见妹妹红了脸便转移话头，“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来西安了，湄筠被马步芳盯上，西安是呆不住了，得赶紧走！现在就去车站，随便哪一趟火车坐上就走！你们在前面走，我在后面跟着。”他怕再生意外，自己好在后面策应。
“崔兆麟还在饭店里。”湄筠说。
“马步芳知道崔兆麟跟你们一起吗？”
“应该不会。我们在街上撞到他。”
“待会儿我去饭店找崔兆麟。”
“哥哥，他们......你怎么办？”
“除了你们，谁看见我杀人了？谁看见我跟你们在一起了？”齐承耀倒是个杀伐决断的主，湄筠跟他不亏。
“我在饭店里还有几笔账没结掉，”齐承耀掏出钱来，“这些麻烦你转给崔兆麟。”
“好。”
三个人当即折向北，一前一后奔向火车站。
“不愧是我妹妹，临阵不慌。我当时很怕你一激动回头看，那就不好对付他们了。”待买了票后，谢统勋在站台上送别两人。
很久不见，才相聚就要分离，女孩子泫然欲泣。
“好女孩儿，别哭！你哥哥我挺好的。以后有机会我就去看你们。”
你们？谁们？女孩儿纳闷。
“兵荒马乱的不太平，女孩子不要四处乱走，好好地呆在北平！你也不小了，嫁人生子才是正事！”他转向齐承耀，“我在军队里，顾不上湄筠，麻烦你照顾她。”
“你放心！”齐承耀明白，他和湄筠的事在谢统勋这里算是过关了。
“哎，我自己的事你们怎么就做主了？”女孩儿急着问兄长。
“人生大事由不得小丫头胡闹！”谢统勋摸一下妹妹的头。这几年他经过不少事，跟死生相比，齐承耀那件事不算什么，再说该偿还的他都偿还了。齐承耀心胸开阔，对湄筠一往情深，湄筠怕是以后找不到比他对自己还好的人。“听话，你好好跟承耀过日子！”
“承耀”？他几时跟齐承耀变得如此亲密？“我偏不，要嫁你自己嫁！”谢湄筠愤愤地踢齐承耀一脚，转身上车。
她怎么添了踢人的毛病？谢统勋看齐承耀波澜不惊的样子，猜他平时被湄筠踢惯了，“她从前被大家惯坏了，你担待些。她脾气大了点，可心地善良。”到底是自己的妹妹，他总要偏袒点，况且他说的属实。“你好男不跟赖女斗，别跟她一般见识。”
“不会，你放心！我们走了，你多保重！”
“北平不是久留之地，你早作打算，承耀。”
“我明白。我也这样想！”
“我哥哥跟你说什么了？”齐承耀一上车谢湄筠便开口。
“他劝我好男不跟小狗斗。”
他又挨了不轻不重的一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