鸾俦谱

《鸾俦谱》

第 82 章 云外惊飞四散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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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兆麟满腹疑窦地走出“中华书局”桂林分局。两天前书局经理对他在《广西日报》上连载的小说赞不绝口,赶着约他来书局商讨出版事宜,可是今天,经理的口吻完全变了。

经理为人心直口快,不是个吞吞吐吐的人,以往与他合作愉快,今天……闪烁其词。

崔兆麟在水东门外停下脚步,转身折回城里。他去东江路福隆街“中华书局”经理的住所。

经理太太犹犹豫豫地接待了他,他说与经理约好了谈事情,太太将信将疑。

果不其然,一家人都在忙着收拾行李。逃难,要什么行李?崔兆麟在心里笑笑。他停留片刻即起身告辞,经理太太如释重负。

8月8日,衡阳失守,从衡阳逃来的难民拥塞桂林市区。此时是9月5日。向来报界的消息最为灵通,应该是日军兵锋迫近桂林。

崔兆麟奔回家告知普晴原委。“咱们明天早上就走!我现在去买票。”

“咱们去哪儿?”

“去贵阳吧。”

一问一答之间,两人的心思彼此都明了。按说理当去昆明,穆其琛在昆明,秉文已经六岁,应该经得起舟车劳顿。

崔兆麟出门,顺便把江里的小泥鳅捞上来,小泥鳅甩他一脸水,他在小泥鳅屁股上轻轻踹一脚。秉文小小年纪跟他学得一身凫水的好本事。

崔兆麟奔到车站,发现去柳州的头等、二等车票均已售罄。战事有变,达官贵人、富商巨贾们最先得到消息,都抢先撤离。他只能明天一早来车站抢购三等车票。

崔兆麟再次回到家里,普晴已经收拾好行装,不过两只布包袱,甩到身上就能走,甚合他心意。普晴遣散了奶妈和帮佣。女人心善,不仅多给了三个月的工钱,还暗示她们要早作打算。得益于他自奉天时便养成的习惯——积蓄都藏在寓所里,此次出走没有半点迁延。

第二天一早,一行人赶到车站。凭着他身长力不亏的优势,崔兆麟杀进重围买了三张车票。车站上的人群明显比往日多了不少,显见是有些人预先得到消息,要先一步撤离。

在车上,崔兆麟遇见“中华书局”的经理,经理冲着他尴尬一笑,崔兆麟选择无视。

“他对你笑呢。”普晴提醒他。

“平时称兄道弟,大难临头各自飞。”一丝消息也不肯透漏,“这样的朋友要他何益?”他也在暗指穆其琛,换作他,他绝不会把妻儿抛在异地多年。

一家人本欲第二天从柳州乘火车去贵州独山,岂料秉文当天在火车上就开始发热。小孩子不比成人,发热是大事,崔兆麟和普晴抱着孩子去医院。秉文退烧时已是9月9日,而国民政府于9月8日发布命令,桂林、柳州的居民强制疏散。

人群立刻像百川汇海一般涌向火车站,万头攒动,蜂拥向前,秩序混乱极了。柳州街头到处都是搬运行李的百姓,火车站外等着上车的人群排了数里,箱子、行李堆积如山。车站里,无时无刻都有成千上万的旅客打着地铺睡在月台上候车。火车一来,人们便蜂拥而上,年轻力壮的或者可以挤上车,老弱妇孺只能望车兴叹。

每天从柳州到独山只有三班火车,一票难求。一张1129元的二等车票在黑市上竟然倒卖到万元以上,尚且不知真假。对崔兆麟一家来说,此刻在柳州要搭上前往独山的火车比登天还难。

普晴叫他先走,说这些年她和秉文一直都拖累他。

“什么话!咱们三人永远在一起!要死,也死在一起!”他恶狠狠地说。拖累?他从没觉着,与普晴在一起的六年半是他人生里最好的时光。不过,要是普晴肯为她自以为的“拖累”付出些酬劳,他是不会拒绝的。他按捺住心里的小魔鬼。

有钱能使鬼推磨。身为流行小说家,他偏偏颇有些钱。他从门卫开始,一路撒钱来到车站站长的办公室。等候在门卫室的普晴看见面带喜色走出来的崔兆麟时,只觉得满天的愁云都散掉了。

两万块,两张二等车票,有专人引导,从专门的入口上车,不用去站台上挤。秉文年幼,免票。站长说特殊时期求票的人很多,票价当然要贵一点。贵?一点也不!此刻,站长于他不啻为重生父母,再造爷娘!

一节一节的火车车厢微微晃动着,在铁轨上慢慢走,因为人太多了。车头、车顶都坐满了旅客,车外挂满了人;崔兆麟的脚下,隔着地板,还有一层人。火车每经过一个山洞,崔兆麟都能听到来自车顶的惨叫,当火车驶出隧道时,他都会发现窗外挂着的人少了几个。而在下一个车站,减少的人会立刻被补齐。从广西进入贵州,火车原本就需要爬山,动力不足,在此等情况下更是行驶缓慢。

普晴在出发前备足了吃的跟喝的。“坚决不下车,”她说,“只要没到独山!”她说怕下了车再也上不去了。平时鲜有平民问津的二等车厢里也挤满了人。

在新圩火车战,一对夫妻好不容易在火车开出的最后一刻抢上火车车顶,崔兆麟于车窗内伸出手来托了女人一把。下一刻,他就看见小女孩沿着月台一边追赶,一边哭喊妈妈。早知这样,他不会帮忙!

“跟着做难民的父母有什么好处?说不定会有好心人收留她。”车内有人开口。

从柳州到独山,火车走了五天。这一路,崔兆麟看见有人因火车紧急制动而从车顶上摔下来,后脑着地;看见孕妇在站台上分娩;看见无法登上火车的难民,靠着自己的双脚行走在黔桂线上;看见被强盗洗劫一空的人哭天喊地;看见倒伏在铁路边上的尸体因为天气闷热而散发着恶臭;看见后来的人神情漠然地绕过尸体,继续向前。

独山是由两广进入贵州乃至整个大西南的必经之路。县城很小,三条四米宽的街道蜿蜒在小山坡上。街道上没有一座高大或者新式的房屋。县城民风古朴,当地人都穿着自己织的土布,女人梳着发髻,男人头上包着一块白布。

许多内迁的机关在县城周边搭建起木房子,设立临时办事处。随着难民的涌入,旅馆、饭店、茶馆、商店、银行、甚至于钟表行、汽车修理厂也一家接着一家地开起来,独山城区的范围在原来的基础上扩大了七八倍。

在战火的驱使下,独山县城聚集了形形色色的人,有衣着光鲜、携带大量行李的达官贵人,也有衣不蔽体、从长沙、衡阳一路逃难来的穷苦百姓。大家都在这里稍作停顿,随后前往贵阳、昆明或是重庆。

豫湘桂大溃退使得崔兆麟在独山找不到一间可以栖身的屋子,所有的旅馆都住满了,他们只好随着难民去独山初级中学——难民们的公共住所。

中学院子里坐满了人,地上屎尿横流。他们根本挤不进楼里,每一个楼门口都像因为撑得鼓鼓的而爆裂的麻袋,把一堆人倾泻出来。这样的环境,普晴跟秉文怎么受得住?崔兆麟背起秉文,扯着普晴往外走。

他们在县城里转来转去,四处问询,崔兆麟不求空房,但有一张木板安置普晴母子,他便满足。一家人后来转到县城的最外围,在一家名为“大华工厂临时转运处”的小木屋前停下,屋内传出的音乐声吸引了他们。

待音乐声收住,他便去敲门。屋内是七个青年学生,广西大学的学生。热情的学生收留了他们,为一家人收拾出一块地面,铺上稻草。绝处逢生,硬汉崔兆麟心里差点落下泪来。露宿街头,他无所谓,他舍不得普晴跟孩子遭罪。崔兆麟请两位女学生陪着普晴母子,自己和男学生们去饭馆里抬来满满一桌饭菜,大家一起享用。战时物价飞涨,学生们囊中羞涩,投桃报李,应该的。

汽车站人山人海,货上堆着货,到处都是粪便。学生们供应了三天的住宿,崔兆麟供应了三天的饭食,一群人通力协作,终于一个都不少地挤上去贵阳的汽车。崔兆麟替所有人付了车资。

崔兆麟一家和学生们在贵阳分手,学生们继续前往昆明。他不想!去昆明就意味着他要归还别人的妻儿,他绝舍不得!这些年他虽然与普晴在rou体上清清白白,未曾越过雷池半步;但是在精神上,他们早就融合成一家人,骨血相连!

普晴不置可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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