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命颂歌

《天命颂歌》

第一章 生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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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被遗忘者,过去是,将来也是。

归墟,是众灵的归宿。

死亡,并不是作为“生命”个体的终结。当我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我的精神已经从浑浑噩噩的状态苏醒了过来。

我不知道这里是哪儿,这里只有黑暗。忘却之地,虚空之所。

被虚空包裹的感觉就像在做梦,但我没办法醒过来,我甚至无法挣扎,我能感受到无数似是记忆的洪流在我的身上流过,也带去了我的那一部分,却无法抓住,只能任其流失淌走。

彻骨的“寒冷”无处不在,无时无刻不在包裹纠缠,压迫着黑暗中属于我的微弱“火花”。

正如同在狂啸汪洋中飘泊的小舟,被命运左右,随时随刻都有倾覆的可能。我的意识也在渐渐衰弱,也许下一秒便会消溶于虚空。

我是被遗忘者,过去是,将来也是。

一切照旧。

意识再一次沉浸在混沌里。不知过去多久,时间的单位不知道在虚空中是否还有意义,总之,我做了一个梦。

我梦到了一座桥,不知它通往何处,但我发自灵魂深处的本能对它感到无比渴望。我迫不及待地要踏上去。

但当我走近时,它忽然消失了,真的很奇怪,我不知道它代表着什么。

我逐渐“褪色”了,我明白这是另一种意义上的大限将至,我忽地觉得悲伤。但梦境仍在继续。

我开始不断地听到声音,我想,这里可能还有其他的东西。

一开始我以为这些声音只是梦的一部分,但这些声音绝对不是我发出来的。我不太清楚…就好像有别人也在做梦,我能听到他们的梦。我越来越确定,我的确听到了别人的梦。

还有其他的意识。我现在确定了。他们就在我身边!不断有新的意识游离过来。

有些声音我能听得很真切。有的声音比较轻,听不太清。我觉得这不是因为距离远近,在这个空间里,距离这个概念就如同时间,好像并不存在。

大多数意识同我一般,十分虚弱,伴随着黑暗的侵蚀渐渐褪色,乃至虚无。但是零零碎碎的火花里却很突兀地有着如同“太阳”一般雄伟的存在。

没错,只能用“太阳”来形容它们。

生而神圣,死亦超凡。

它们没有宣泄出任何声音,存在即是感知本身。无数个“太阳”就如同宇宙中的颗颗耀眼恒星,璀璨而又纯粹的能量吸引着黑暗中孤独的徘徊者们,星星点点、火花们趋之若鹜。

也许太阳的温度能够驱散黑暗和虚空带给它们的恐惧吧。我没有追随,太阳确实会带来光明,但过于靠近也可能会灼伤我自己。

我有些心不在焉,我不断梦到那座桥,它越来越具象,越来越深不可测。却仿佛离我越来越远,我察觉到了,直到意识与记忆化为宇宙尘埃,消弭虚空,我却永远都无法踏上那座桥。

梦境越来越频繁。

恍惚间我忆起了“生前”的一些事。

我是居住在蓝星上的一个普通人。我叫——无论如何,人们曾称呼我为张凡。我在意识抵达这里之前是21岁,出生在中州新城的一个普通家庭。

我也曾一度厌倦,不喜欢新城。不是因为街上满是精神小伙和烟尘,道路上随意溅洒的泥泞,也不是因为墙壁上挥之不去的灰暗。

是因为雨水不够凉爽,刺骨,不使人怅然,也不散发好闻的土腥味。它仅仅加强了人对周围物体的感受,使灰色显得更灰,使人们的脸更加扭曲,透出难以言表的空虚。

打小陪伴我长大的奶奶去世后,我便考去了长安读大学,我急切地想摆脱,逃离灰暗的原生家庭。想要在远离“真实”的地方过上另外一种生活。

人总是这样,自卑与自大的界限在欲望与能力不匹配时就会变得十分模糊。

嘈杂的声音打断了我的回忆。

我并不能听懂火花们的声音,那些语言完全不似蓝星上已知的任何一种语言。它们此时的状态比起相互交流更像是在对着彼此挑衅,真奇怪,越是虚弱,我们却越能感受到彼此。

一开始大家都很正常,能正常地做梦。然后我们就慢慢变…变少了。意识在缓缓褪色,梦境也在褪色,思维逐渐蒸发。我想,到最后我们应该就会只剩下几片记忆。这些记忆可能会坚持几年,几十年,几百年,但最后一定会消失,融进虚空黑暗。

黑暗。

黑暗。

有的火花会摘下、捡起记忆洪流的裹挟下被夹带的别人的记忆。

有时候它们会使我们混乱,使你忘记自己是谁。就好像…你不再是一朵火花,而是许多朵火花的集合体。

有件事在我的思想中一直挥之不去——没人试着逃离,挣扎。

仿佛它们——我们——都忙着做梦,没时间考虑逃走的事。除了黑暗之外就只有我们的思维,还有梦。

我很好奇,他们都梦到了什么呢?

有那么一会儿,一瞬间,尽管身处黑暗之中,我却有一种安全感。我仿佛在与无数位先知,战士,勇士们身处餐桌前,品尝着最后的晚餐,从容不迫地迎接着世界的终焉……而不是面对着黑暗中不断扭曲扩散的虚无瘟疫。

但是,话说回来,若不是火花的微光,这黑暗还有什么意义?

你是被遗忘者,过去是,将来也是。

我吸收了一段记忆,这段记忆的拥有者本身可以说从一开始就没活过,它根本没能出生。它的灵魂之火在诞生的一刻就被强行取下,在第一次心跳间就被盗走了。

于是它便不断做梦,做梦,梦到那一瞬间它所感受到的冰冷和愤怒。它在这里漂泊了很短的时间,飘来飘去,捡起逝者留下的记忆残片。没留下太多东西,说实话,而且都裂得不成样子。可能是因为它或许连记忆与存在本身是什么都不理解吧。

我捡起这记忆,梳理了一下,然后放任自流,潜入其中。这记忆很奇怪,是多个意识一同形成的,但最后一截很清楚。其中有几段旋律萦绕在我脑海中,挥之不去:

“地板里渗满血团,水槽里扔着肉块。僧人食鬼魅,恶鬼走世间。”

“渎神者永世沉沦。神不死,罪不消。”

“英灵森森,血月终会碾碎奴役者的宫殿。”

——

混乱爆发了。

无数即将消散的火花在被虚空湮灭前的最后一刻对着周围它们所能感知到极限的火花们发动了袭击。

互相撕咬,互相吞噬。取代彼此,成为彼此。彼此——融合……

我对即将发生的一切早有预料,既然注定无法长存,迟早会化作记忆的残片瓦解在黑暗之中,何不去撕碎、进食,只要火光燃烧的足够旺盛,火花们越是彼此融合,就能坚持越久。

但只要我们还存在,只要我们还维持着自我意识,就迟早要被虚空磨灭消亡,迟早变成一小团记忆,被还存在意识的火花捡走。

所以我想出一个计划。想活下来,火花们就得变成一个整体。我们得牺牲掉自我,合成一体。变成一个意识,一个由很多火花组成的火种,一个由恐惧和绳索拷在一起的疯狂意识。这是因为我们聚在一起,才更强。

我用很长很长的一段时间对即将湮灭的火花们表达了这一“想法”,或者说是“共享记忆”。

当然会遭到反对。这与坐等自己崩解没有太大区别,我们消逝,崩裂,散到别的火花的意识中去,然后这一切又轮到那些别的意识——没道理要急着破坏自我。为什么不苟延残喘,尽量赖活着呢?

因为,我这样反驳,如果我们足够强,目标足够明确,组成一个足够“虫群”的意识,说不定我们能把我们自己“梦出来”。那样一来,我们从一开始就没有消逝过。

我们,甚至能够成为,取代“太阳”……

这说服了它们。

它们也有些激动,火光扭曲,颤抖。但当你不知道自己从哪里来,不知道晨曦何时能驱散暗夜;当昼夜交替可能只是你拾起的记忆中不真切的幻想,任人摆弄的概念;当亲人远在天边,不知道在哪,甚至不知道在哪个时空——任何诞生过意识的生物,如果这样活着,绝对会寻求解脱的。

于是,在某个时间节点,我们行动了……

他们是被遗忘者。过去是。将来也是。——

我们生在神国,生在恶灵国度,生在无尽大荒。

我们长在天界,长在厄土,长在大宇边疆,长在水泽大沼。

我们叫罗隐,叫阿尼斯,叫盖娅,叫天照,叫古尼斯,叫极饿……

我们是被遗忘者。过去是。将来也是。——

我们看见过许多东西。不对,我看见过。不对,我们都看见过许多东西。我们见过彼此,见过彼此的梦,彼此的恐惧。它们是它们。然后它们变成了我们。我们是许多个“我”,我们行事也像不同的“我”。

我们看见黑暗。我们看见光明。我们创造出奇怪的幻象。

永冬之地的巨龙被重创,长眠于时间尽头。无尽暗夜中无限延伸的无面人长廊。另一种黑暗中的死亡。伪神们为它们即将死去的主神哭泣。

疼。我们好疼,或者说我们的意识好疼。它在千万个火花聚集的意识中苦痛的翻涌,我们只想缩成一团,独自静静燃烧,但我们做不到。

愿我们从这无尽噩梦中醒来。

我们逐渐不能维持自己了,逐渐维持不了整体的意识。

火花?太阳?是,目前还能算是,但很快就不存在了。

或许我们能存在下去,但当一切都成了我们,那些意义又将和什么东西联系起来呢?

如果我们自己就是这诅咒、虚空、遗忘之境,那这遗忘之境还存在吗?虚空之地是真实的吗?如果非要消亡,我们还能存在吗?

什么都搞不清楚。就连我们的梦都看不到了,满是诡异和遗忘的念头。

我们得更深刻的思考一下。更深,更远,直至虚空之中。

我们是被遗忘者。过去是。将来也是。——

当最后一个意识并入这颗由无数火花堆砌而成的“太阳”,之前并入者的重压前所未有,令人崩溃。

让我给你——不对——让我的一部分给我的另一部分讲个故事吧。不断增加着新的部分,我们就像钟表一样工作,是黑暗虚空中轰鸣的引擎。

我今天回忆起了一个被封印起来的神。它背叛了它的子民,于是被永远悬挂在一片被轰进虚空的想法上。那是一场想法之间的战争。

我今天回忆起了红色的王冠,金色的火焰,一个国王的七个新娘。被囚的终将自由。但他终将像其他人一样死去,为自己毫无意义的生命哭嚎,他那源自幻象的形体在风中飘散。于是鲜血皇后屠戮了整片大地……

我今天忆起一个铁匠,圣者,天妖。我梦到它享受存在,自由呼吸,学习生命的真谛。它的思想回荡万万里。它的言灵亘古不灭。

我今天梦到一项古老传统,梦到神职者和驱魔人的斗法乐趣,演化永不停歇的世界,在不同的时空飞旋回转。

我今天梦到一座无所依附的墓地。未来战争的鬼魂在人类的孩子和机器的孩子组成的行列间咆哮撕扯……

理性消亡一段岁月后——

血色的烈风呼啸着卷起一栋栋建筑,巨兽在山巅咆哮。蓝星的海洋被显化于世的古之遗族亚特兰人统治,陆地上的人类在与突兀降临的莫名神族交战,这一切注定是来自后者的一场血腥屠戮……

土胚房在我的眼前倒塌,我发疯一般扣抓着,哭泣着。周围的人群在来自“神族”天兵的巨爪下暴毙荒野,血沫横飞……人类正在经历一个深沉,暗无天日的血色时代。

图书馆外围的书架子上倒悬着新鲜的残肢,血液溅射在每一面墙上。

屋外有大猫眯着一对小车般硕大的眼睛,眼珠戏谑地盯着角落里在它的神通之下生还的几名少年。随后,毫不耐烦地按下巨掌。

本就不堪重负的房间在强力的拍击下轰然倒塌。断壁残桓之上还没有完全干枯萎缩的血肉与裸露在外的钢筋,二者的强烈渲染构成一抹血腥刺鼻的残阳晚景……

米国在绝望之际启动了最后的手段,一柄绽放着炫目光华的手杖自美州直冲天外,神威直指“神巢”。

然而,一樽来自天外,双腿横跨半个蓝星的真灵法相自黑洞中踱步走来,抬手一指便崩碎了这柄米国视若国运珍宝的上帝之杖……片刻之后,半片蓝星化作焦土,仿佛蓝星的另一边从未有过文明……

世界不复存在。黑暗降临。

虚空赢了。它成功吞噬了我们的意识。黑暗赢了。我们只是过去的残余,是记忆膨胀成的幻象。只有几个残片逃出了时间线。我们就是黑暗,我们卡在这里。我们即是虚空。

尘归尘,土归土,一切归于黑暗。

墨染虚空中的不知何时——

张凡,小名叫凡凡,小时候家庭和睦,生活安康,每到冬天,他便在湖面上和朋友们一起溜冰嬉闹。他有个小癖好。在凌冽又清明的夜晚,他会走上镇子里的桥,凝视着湖面,盯着水里的星星。

他觉得爸爸,妈妈,奶奶就是他生命中的星星。

直到……妈妈离开了他,爸爸因性格善良老实,在生意里被合伙人坑骗后穷困潦倒,一事无成,跪在无钱治病而不久于人世的奶奶的坟前抱头痛哭……

世界是贪婪,扭曲,令人憎恶的。张凡无时无刻不在抗拒着一切。

推开那个素未谋面的女孩后,张凡来不及躲闪楼顶即将坍塌坠落的巨石,在被碾碎前的最后一刻,他释怀了。

张凡原谅了这个世界。他放下了对世界的偏执,原谅了命运的不公,却唯独没有放下心中的自卑,骄傲,和欲望。

他无法原谅自己……

万物归寂,众生虚妄,归墟亦有极境——

我在哪?

我漂流,迷失在时间之外。我醒来,无数声音挤进脑袋。我是许多人吗,或者说,我们是同一个人吗?我不知道。

一切都在湮灭,思想本身在死亡。磐石归于砂砾,砂砾归于尘埃,尘埃归于能束。概念从自身剥离崩塌。就连黑暗也行将就木,它的使命结束,犯罪既遂。无尽的虚空等待着它。

虚空来了。缓慢。痛苦。沉睡吞噬了我,吞噬了我们。而未来更加可怕,它不生不灭,世所罕有,凶神恶煞。

普通人通常很难理解失明的感受。我能。我万万次的梦到失明。那么多看不到的东西。人们以为失明就好比合上眼睛,但不是的。闭上眼睛,你仍能看到黑暗,看到视网膜上跃动的火焰,从脑中看到颜色。盲人是看不到这些的。失明不是看不到东西,而是没办法看到东西。脑海中本该是眼睛的地方,只有一片虚空。

死亡归寂也与睡眠不同。死者不会做梦。

死亡甚至也不是传送到新的世界。死亡就是虚无。死亡意味着并不存在,你的存在已经遭到抹杀。只有终结。只有遗忘。

我曾那么恐惧黑暗。现在我不怕了。黑暗和别的东西没什么不同,它也会死去。很快就只剩虚无了。

我记不起我是谁了。我想做点什么,留下些什么。我想把记忆中重要的东西留下,可是我又有什么能够留下的呢?

归墟终结前的最后一刻——

此为黑暗的终结。

此为虚空的湮灭。

此为混沌的破晓。

这就是万物的终极。

——

我叫张凡。我并没与其他意识融合。我把他们都吞噬了。吃了。我刚刚才想起来。我到最后才想起来。我把他们都杀了,才活了下来。

我失败了。我吞噬的那些记忆,那些意识,那些灵魂,在无尽的岁月中使我无法思考,无法记忆。意识只剩尘埃,只剩苦痛。黑暗已经吞噬了一切。

我成功了,无穷无尽的火花在时间与空间的极境中成就了现在的“我”。唯一的意识,唯一的张凡。

“太阳”们是大混沌时期大圣贤的遗产,是大千宇宙百万神明的终极造化,它们便是轮回本身,它们即是归墟。

宿灵之所,重生之地。

在归墟之中,任意一朵火花的消逝伴随着的是不知何时,不知哪片界域新生命的诞生,是轮回的伊始。

既然我的世界已然濒临毁灭,黑暗即将终结一切,那新的轮回已无存在的必要。我早已成为归墟之中最大的“太阳”。

没有意识的“太阳”们只不过是维持归墟运转的架构,而我,即是归墟之主。

我是归墟唯一的生魂。

我是被遗忘者,过去是,将来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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