霎时间，赵扬旌的脑中一片空白，他无法控制地甩开郑鹏祥，径直冲向了云子昱的面前。

“为什么！”他一把将云子昱推到了一旁的柱子上，一边咆哮着，“你为什么要替我接受调令！”

正在熟悉地图的云子昱没有料到赵扬旌会突然这样暴起，被推了个猝不及防，伤还没好透的左肩就这样强力撞上了房柱。

一阵钝痛袭来，但她只是僵了一下，随即右手一翻，将赵扬旌甩了回去。

两天没有休息好，又连日耗费心神，再加上才刚刚将养一月的伤口再次受到冲击，组合在一起的倒霉事让云子昱的脸色又苍白了两分。

她看了一眼没什么理智可言的赵扬旌，简单翻折几下收起地图，冷哼一声呛了回去，“为什么？因为你是大魏护国大将军唯一的子嗣，是赵晟的儿子。你不能出事，你父亲也不愿让你出事。”

这样直白的理由更加让赵扬旌难以接受。

“我不需要！”

“轮不到你不需要！”云子昱厉声喝止。她的余光捕捉到了一脸闯了大祸的郑鹏祥，猜到多半是这个过于“心直口快”的武官对他说了什么，心里一阵烦躁，眼神更加冷了下去。

这时，在书房商议军务的赵晟也听到动静走到了门口，还未来得及询问究竟是发生了什么事，就听见云子昱直白到残酷的话。www.tuxu.org 不格小说网

“你以为上战场是什么好事情？驰骋边疆、建功立业？知道什么叫一将功成万骨枯吗！站在这里的每一个武将，脚底下都踩了数不清多少人的血，你凭什么觉得你就是能活到最后的那一个？”

“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你是大将军的儿子，你留在帝都，陛下手里就有了牵制住主帅的缰绳，这样他才能放心让你父亲统领大军。就算是这满院子所有人都死了，大魏也轮不到你披挂上阵！”

“你胡说！”赵扬旌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他迫不及待地把刚才郑鹏祥哄他的话都抖了出来，“郑叔叔告诉我了，调令上原本是有我的名字的，只不过是被划掉了换成你！”

“那只能证明朝廷里有巴不得赵家都死绝了的人。”云子昱冷冰冰地剖开大魏中枢令人作呕的尔虞我诈，“名单又不是陛下列的，你的名字都出现在了调令上，说明还未开战就已经有人等不及了，他想你和你父亲一起死在战场上。”

“而如果你们两个都走了，你不妨想想看，留在帝都的你母亲，要面对的是什么？”

这番话让赵扬旌整个人哑口无言，这些话从未有人对他讲过，他也不知道朝堂上那些长袖善舞的文臣，做起事来能这般冰冷无情。

一旁从头听到尾的众武将，都默不作声，没有一个出口反驳云子昱的话。他们早就被大魏朝廷的权术斗争伤透了心，没有人去质疑陛下或是朝廷做不出这些事。

角落里，是急急赶来听到了最后一部分的徐氏，哭着跑来抱住了呆愣住的赵扬旌，她已经知道儿子不必上战场了，但同时她也明白了，这次出征她的丈夫注定凶多吉少。

赵晟停伫在书房门口，感觉自己的身躯从未像今天这么沉重。

很多事，他一直犹豫舍不得向赵扬旌说，怕他不懂也怕他会懂。结果留到今天，这些事再也压不住了，被云子昱就这么以一种最简单粗暴的方式全部挑破了。

没有足够的时间再给赵扬旌缓缓解释，就算乍一听到真相让他难以接受，赵晟也没有资格去苛责云子昱的“教导方式”不够温和了。

说到底，还是他的错。

赵晟缓缓踱步出来，一下所有人都朝他身上看去。他十分疲惫地挥了挥手，道，“大家先都歇息一下吧，让厨房给你们做些吃食。”

于是所有人都像接到赦令一样纷纷离开了这个空气都开始紧张的地方。

“旌儿，你留一下。”

空间留给了即将分别的父子二人，云子昱装作没有看见赵晟想让她也留下的眼神，一个转身干脆利落地挤在众人之前离开了赵晟的视线范围，甚至出了院子也不停，径直跑出了大将军府。

雪已经停了，只余下街道两旁被清扫成一堆堆的积雪，和树顶、屋顶残留的白色。云子昱离开了朱门坊，一路向东，越往前走，两边的景色越是污浊不堪。

到了下层百姓聚集的三河坊，已经是雪落成泥、再不见一丝白色的狼藉景象了。原本就狭窄的街道因为挤入了过量的流民而越发难以通行，云子昱被迫顺着人流放缓了脚步。

她的脚下是被踩过无数次的残雪，贫民充斥的三河坊自然是没有人清理积雪的，雪下过就下过了，人们还是一样为了生计一天到晚地在奔波、挣扎，就像这雪，一点点被践踏成了黑泥。

周围是一个个麻木的人，或者已经不能说是人，因为他们的脸上很少有表情变化，只是如出一辙的愁苦，神色中透着不知下一顿是饥是饱的迷茫，穿着勉强避寒或是挡不住寒风的破烂在行程中战栗着。

整个街道上没有丝毫亮色，只有和地上残雪一样的黑、灰，和依旧阴沉的天空一起，勾勒成一个不需要颜色的三河坊。

蜷缩在两侧的流民被来来回回经过的百姓时不时碰撞着，他们比路上的百姓还要麻木不堪，两拨人谁也不会为此找谁麻烦，竟然达成了诡异的和谐。

云子昱其实并没有什么目的地，她随波逐流地走着，最后落座了一个小小的桌椅还算干净的馄饨摊。

馄饨摊的老板是个动作慢吞吞的老爷子，一个人支着仅有两张桌子，四五条板凳的摊位。见有人坐下来，便很高兴地上前招呼。

“来碗馄饨吗？五个铜板。”

“……”云子昱犹豫着没说话。

云子昱觉得自己并不饿，虽然她快两天没吃过东西了。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何突然坐在了一个馄饨摊上，偏偏这个摊上只有她一位客人，除非摊主眼睛不好使才会视而不见。

老爷子见客人没说话，竟也不催不赶，只是憨厚地笑了笑，“那我给你倒杯热水吧，化雪天冷，年轻人身体好也得驱驱寒。”

这话让云子昱更加不自在，她赶着找补道，“给我来一碗馄饨。”

摊主对她的犹豫反复没有特别的反应，只是凑回锅炉旁，动作缓慢却稳准地下馄饨，认真地仿佛这是世上最重要的事。

而云子昱觉得自己中邪了，她也就这么一直盯着对方下馄饨，眼看着馄饨在那滚水里上下浮动，由生到熟。

直到那几只馄饨被盛到碗里，端过来，升腾的热气窜到她的脸上，云子昱才发觉。

是了，是这老爷子太过慈眉善目，像个钩子似的把她抛到后脑勺的疲累都勾了出来，按到了这小小的馄饨摊板凳上，告诉她，你累了，过来歇歇吧。

于是她终于嗅到了热气中充满的朴实却纯粹的食物香味，这味道进胃入肺，云子昱终于感觉自己饿了。

她抬眼看向周围，发觉了很多自己一直没有注意到的东西。

拥挤的街道虽然脏乱，街旁的小摊却尽量都把自己的桌椅拾掇得干干净净；

街上的行人虽然愁苦，但依旧努力地做好自己能找到的任何一份生计；

蜷缩的流民虽然麻木，也有父母抱团挤在一起尽可能给稚子挡着风……

众生皆苦，他们都在挣扎着。

这以黑灰为底色的景象竟这么鲜活，一碗平平无奇的馄饨汤愣是浇醒了百思不得其解的云子昱。

师叔这个大将军这么多年究竟在守着什么呢？

是这无数命如草芥却仍心怀希望的大魏百姓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