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玉迷迷糊糊间得见了点微光，他揉揉眼睛，轻哼出声。太阳穴发胀，是醉酒未消的余韵绵长。

他眯着眼，瞧见一白衣身影，正倚在窗下拭剑。

“嗯…”怀玉伸出一只胳膊搭在床沿，“几时了？”

时静放下布巾，转头答他：“巳时一刻。”

“哦。”怀玉应了一声，趴过身，面朝床褥背朝天地卷在锦被里，白发胡乱铺了满背，一段尾巴从被子中露出来，蹭的凌乱，就那么毫不遮掩地搭在床沿。

他保持着这个姿势窝了一会儿，然后一骨碌翻身坐起，惊道：“巳时一刻了！”

时静收剑入鞘，置于一侧，只瞧着他这反应，胸中就生了些逗猫的心思，口中道：“嗯，重明他们刚来过。”

怀玉果然失色：“重明他们来了？”

时静道：“嗯，看你这样便又走了。”

怀玉道：“进来了？”

时静颔首称是。

怀玉垂头默了片刻，再次重复道：“我是所有人里最末一个起床的？”

时静点点头：“大概是。”

“没睡醒的这…”他抬手摸了一把头上的猫耳，“这样子还叫别人看去了？”

时静再点头：“嗯。”

怀玉小心翼翼：“我丑吗？”

云停君沉默了。www.vmatch.net 时空小说网

怀玉盯着他看了片刻，旋即“啊呜”一声捂住脸，整个人仰面朝下栽去，“砰”地砸在床褥上，施力太过，还往上弹了弹，大呼：“我的一世英名啊，尽数毁于一旦了！”

时静握拳掩唇，微微侧身轻咳一声，实则是下一秒就要忍不住笑出来，不得不赶忙挡一挡。

昨晚的醉猫滚在被子里，捂着脸闷了一会儿，又坐起，哀哀戚戚道：“重明得笑话我半年。”

时静站起身走过来，拨开怀玉炸开的毛尾巴，顺手塞进被子里，腾出一片空地儿来，坐在床沿上问他：“你还记得昨晚干什么了吗？”

怀玉指指自己：“你说我吗？”

时静啼笑皆非：“那不然是我吃醉了酒吗？”

怀玉歪着脑袋想了想：“我就记得咱们坐在那边吃饭，聊天，然后我问你怎么不同他们一起去，你说你少年时常去。我就问你同谁去，你说是挽秋霜的旧主人。”

“我没说过。”时静打断他。

怀玉道：“你怎么没说过？”

时静面上不像有假：“我确实未曾说过，是你饮酒不知节制，恍惚了。”

怀玉敲敲脑袋：“是吗？”

时静道：“千真万确。”

后来情形怀玉着实记不太清，只隐隐有些模糊的影像，竟也不知是自己当真做过，还是如时静所说的宿醉恍惚。那些碎片的情形竟是令他想都不敢想，他一心只怕醉酒撒疯，惹人不快，一双眼睛紧巴巴盯着时静不放，问道：“那然后呢？”江南小说网首发 www..

“然后？”时静一掌拍上他额头，“然后你便睡的人事不知，直至巳时一刻才醒，怎的又要来问我？”

怀玉捂着脑袋：“那…我耍酒疯没？”

时静满面肃然：“耍，耍的当真令人印象深刻。”

“啊？”怀玉整个都呆住了，神色凝滞了好半晌，连眼睛都忘了眨一眨，讪讪地问：“我干嘛了？”

时静侧过身去不看他，只觉得再看下去便要穿帮。

他自如此克制着不笑出来，落在怀玉眼里便成了十足十的卒不忍睹，只听时静艰难道：“我觉着你还是不要知道的好。”

怀玉闻言垂眸，刚想再说些什么，瞟到时静腰间，突然意识到他未着外袍。

不着外袍这件事，本算不得什么，房中只他二人，尚且无碍，可这内里衣衫却过于宽松，一看便知是未束腰带的。

衣衫不整？

这可不大寻常。

怀玉登时战战兢兢：“你腰带呢？不…不会跟我有关吧？”

时静侧目瞥了他一眼。

怀玉大骇：“还真跟我有关啊！”

时静道：“也怪我以往没看出来，你竟还是个做裁缝的好苗子，一双手就能做剪子，腰带都能毫不费力地扯断了去。”

怀玉这遭是彻底埋进被子里去了。

过了片刻，只听得被子里窸窣摸索一阵，才闷闷地出声道：“云停君，你昨晚是不是特别生气？”

云停君大度极了：“我不与醉猫计较。”

那被子团儿委屈坏了：“你莫要骗我，你昨晚定是气极了。”

时静平白受了冤枉，伸手把人从被子里扒拉出一个脑袋：“你为何有此一问？”

怀玉道：“你昨夜是不是虐待我了？”

时静更是不知所以：“怎会？”

怀玉瞪着他：“那我身上为何有老大一块印子？摸着都疼，你别说不是你弄出来的。”

云停君今晨第二回沉默了。

怀玉见他沉默，又以为他多想，方才那瞪人的气势又散了。伸着手指头戳戳他，一脸很看得开的神色，道：“我知道我昨晚大概是很不怎么样，你生气气急了打我一下也是情有可原的，你也不用太自责了。”

时静闻言垂眸，皮笑肉不笑地盯着他看。

怀玉哆哆嗦嗦收回手：“你干嘛这么看着…啊！”

下一瞬便被人一把蒙进了被子里，怀玉猝不及防，眼前骤然黑了一片，只听得对他下手那位“心狠手辣”的神君的声音：“我去看看他们起没起床，你自己收拾收拾吧。”

“嗯？”怀玉从被子里挣扎出来，四下望去，屋里早就没了第二个人。

几个意思？

这是又叫人给耍了？

跑的倒快。

昨日拖了一夜，今日也该回了。

早饭后从客栈中走出来，街上的人比昨日少了许多，怀玉昨日倒是没发现，他们投宿的这家客栈居然同赵府如此之近。

只是昨日是比武招亲，人多些也就罢了，今日竟还围的水泄不通，不知是何缘故。

怀玉微微侧头对重明道：“你看那边，怎么今天人也这么多？”

重明踮着脚仰着脖子看了一眼，道：“是啊，这怎的还要招两个女婿不成？”

阿夭翻了老大一个白眼：“你当挑伙夫吗？越多越好。”

怀玉拿肩膀撞了一下时静，这人自打早上出了房门便再也没主动跟怀玉说过一句话，也不知道是不是作弄了人自己心虚，但想必是不会的。

时静不来就他，只得他来就时静：“云停君，咱们去看看呗。”

“看什么？”时静侧目。

怀玉在幂篱里扬扬下巴，他动作不大，若从外头看，也看不出什么：“就那边，赵，赵…”他转过头，“赵什么小姐来着？”

“赵可人小姐。”重明道。

“是是是，还是你记性好，那位赵可人小姐家门口。”怀玉点点头。

横竖也是要打人家家门口过，由不得时静愿不愿意了。

不想几人走近一看，那赵府门口围了一圈人，黑底金字的府门悬匾上，一夜之间竟挂起了白幡。

“这是怎么回事？昨儿个不还好好的吗？”重明奇道，他拉住身边一人的胳膊，问道：“大哥，赵府这是怎么了？昨儿不是还比武招亲来着。”

那人长叹一声：“哎呀，造孽呀！他们家大小姐昨晚没了！”

“大小姐！”重明闻言大惊，怀玉和阿夭更是与他异口同声地喊了出来。

“可不是嘛。”大哥道，“据说去的很不安详，这不是今日一早请了仵作，要验验因由。”

怀玉问：“此话怎讲？”

另一人从一旁凑过来，插嘴道：“我昨日半夜出来，听见打更的说，赵府昨夜闹腾的很，像是吓坏了不少丫头小厮，约莫是叫人暗害了去吧。”

大哥啐了一声：“呸！打更的怎会知道详细，你少在这儿危言耸听。”

那人道：“谁危言耸听了？打更的说了，他自赵府墙根底下过，听见里头尖叫一声大似一声。你若还是不信，等仵作出来一问便知。”

怀玉想起昨日重明他们夜间还出去逛了街市，便转头问道：“你们昨儿出去逛，几时回来的？可有发现什么异样？”

无情道：“不曾。”

重明摇摇头：“我们不到子时便回去了，什么也没看着啊。”

时静忽然问道：“想看看？”

怀玉点点头，“万一能帮上忙呢。”

时静眨眨眼：“那就去看。”

怀玉道：“怎么去？也不能让咱们进啊。”

时静勾勾唇角，反手握住怀玉的手腕，将他拉出了人群。

怀玉站在赵府院子里的时候，好一阵儿大感失语。

时静那套论调又属实令人无法反驳：“凡人有凡人的看法，神仙有神仙的看法。”

怀玉将面前轻纱撩起来，毫无遮挡地看他：“神仙的看法就是隐身穿墙？”

时静道：“既有法术傍身就要用起来，不然岂非白做神仙？”

怀玉默默思量一番，觉得甚有道理，无从反驳。转头一瞧，身侧重明更是赞同，他家君上说一句话，他就要点一下头。

怀玉毫不怀疑，若是哪一日时静说叫重明抓虫子绝非惩罚，而是为了锻炼他的胆量，重明都能一面哇哇大哭，一面抽噎着高喊“君上说的好有道理！”

若搁在民间，这般行为就叫做“捧臭脚”！

话是这么说，但神仙术法果真好使，几人一路无阻行至后院，那是女眷住的地方。

这赵府修的十分精巧，流水假山，周遭栽了梨树，落花如雪乱，正是最好的时节。

越往里走越能听见可以压制的交谈声，满院子丫头仆从无人高声，脚下都是极快的，生怕惊了里头的主子。

一丫头轻声道：“你往哪去？”

另一人道：“往小姐那去。”

丫头道：“那一同走吧。”

几人正愁不知方向，当即跟在这二人身后，穿过月洞门，便能转进一处十分秀气的庭院。

院门上书，端丽。

想必便是赵可人的住处。

受法术庇护，他们穿墙而过。房中站了三人，围在床畔，怀玉一眼认出了昨日见到的赵知府。他似乎一夜之间老了十岁，整个人都憔悴的不成样子。

慈父爱女，如今白发人送黑发人，怎能受得了？

中间一人穿了一身布袍，正弯腰查看，应是仵作。

几人上前探身一看，无不大吃一惊。

那赵可人此时仰面躺在床上，四肢僵硬，表情麻木，姿态更是扭曲，双手掐在自己脖颈上，青筋毕露，一副要自尽的形容。

可若是自尽，必不会过分挣扎。

但赵可人此刻胸口衣襟散开，寝衣宽松，鬓发凌乱，露出的半截小臂上还隐隐有一处微不可查的掐痕，稍有不慎就要略过去，像是经过一番挣斗的样子。

更叫人惧怕的是她的神情，她眼眶深陷，瞳仁大凸，两腮干瘪，皮肉皱褶，像是被什么东西吸干了血肉，徒留一副空空的皮囊。

偏生她双眼圆睁，死不瞑目，嘴唇青白无血色，如同她掐在自己颈项上的手指甲一般。

往下看去，哪止面部，分明通体都是如此。

她一腿弯折，一腿僵直，却无一例外的成了皮包骨头，半丝血肉痕迹也没有。

仵作检查一番，道了声“得罪”，伸手按向赵可人胸腹，却在伸手触摸到她心口时大惊失色。

心口皮肉脆弱，轻轻按压，竟直接凹陷下去，陷出一掌深的坑洞来。

这一下子太过诡异骇人，仵作双腿发软，“咣当”一声跪到地上。怀玉几人亦是瞠目，此事闻所未闻，见所未见，她身上皮肤干燥，如今形状有异，更是扯出许多可怖纹路，如同裂纹一般，自心口凹陷处四散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