怜天独再次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正蹲在熟悉的医馆里院子，身前是一筐带着水气的草药，具体是什么他没见过，也分辨不出来，只是身体还保持着摆弄草药的姿势，扭头一看，周围全是摆放整齐的草药，晒得干巴巴的，说不得全是他的杰作。

怜天独一愣，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下意识喃说：“饮腑？”

他话音刚落，就听见旁边有女人的声音开怀笑出声，回应他道：“怎么可能，饮腑至阴寒，生于幻梦神思，长于血肉胸腑，经不得晒的。”

怜天独回过头，发现女孩儿已经换了一身装束，粗麻不复，只是一身团云一样的紫纱分装，脚上挂着很有异域风情的银铃，让怜天独莫名想到小说里那种南疆的蛊女。她懒洋洋地靠在躺椅上，就躺在怜天独两步外的地方，咫尺的距离，怜天独感受不到她的一丝气息。那双眼睛不再像之前那般如有似无的眯起，她直勾勾地看着怜天独，不带一丝笑意，怜天独从她的眼瞳中看到了血一样的红色。

怜天独心说，难怪她之前都不睁眼，她有着野兽一样的瞳孔，与她对上眼，便能直白地感受到恐惧，那是与生俱来的本能，与能力无关。

广茵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很快又眯起眼躺了回去，漫不经心地道：“不愧是广陵仙山正统，连道心都没有，还能清醒得这么快。”

怜天独在广陵山上好日子过得多，仗着长辈的威风，接触的都是善意，好奇宝宝做惯了，又常给人搭话台子，一时间脑子竟没转过来，顺着她的话就问：“有道心会清醒得快一点儿么？”

广茵听了这话抬起眼皮觑了他一眼，把怜天独盯得脖子一毛，但他在背后捏捏自己的手，硬是站住了。大概是广茵姑娘今天的心情实在美妙，冲着怜天独忍不住说嘴一句：“都没人和你说过别顺着别人的话讲么？”

吐槽完，她耐性颇好地说道：“道心是道途唯一所在，双眼望着道心，自然不容易被外物所困。”

怜天独听着那句‘双眼望着道心’，心有所感，不自觉地想到，从前到现在，他有什么是一直看着的么？能让他只顾着盯，足以忘记外界的纷扰？练剑好像勉勉强强，写小说的时候挺专心，上课的时候也不怎么开小差，他又不是个容易分心的人。那照这样讲，光是好好过日子，就足够让他专注了，有人会以这些琐碎入道的吗？

广茵见他沉思在一旁，端详了半晌，只觉得有趣。她凑过半边的身子，上半身像是被什么看不见的东西架在空中，下巴搭在手背上，笑着说：“你倒是不关心你的境况，还在这悟起道来了。”

怜天独像是刚醒来的大猫，整个人还有些分不清东南西北，他没尝到多少恶意，一时间不能一激灵跳起来，他环顾四周，才发现这周围并不是只有他和广茵姑娘两人，医馆外有脚步声，医馆内时不时有走动的人，医馆的院子在屋后，挨着山野，只有一个寡淡的篱笆把周围寒酸的地皮圈了起来。从他这个角度，能看到屋内脚步放得极轻的天毒谷弟子。

一个弟子从门帘后闪过，怜天独凝起了神，眼尖一看，却发现看不清那弟子的脸，修道先修身，迈过山海大关，他的五感比寻常人更灵敏，他不认为这是他自己的眼睛问题。何况屋内来来往往，似乎没人注意这边和‘广茵’不同，艳丽过分的女孩儿和晒草的怜天独。再怎么怠慢，这也不应该是天毒谷的待客之道。

他伸出了手，今日的太阳毒辣，光明晃晃地直照着人眼，广茵躲在树荫底下，他却是直直白白地和太阳光亲密接触。可他不知道在这儿站了多久，身上一丝热度也没有。

怜天独定了定神，他转向广茵那一头，看着对方一脸逗趣似的笑说：“前辈既能叫我无知无觉困于此，修为远在我之上，没前辈的许可，我的意愿不打紧的吧？”

说完他猫下身子，犹豫了一下，把身前没择完的草药继续翻了择择了翻，和先前的动作如出一辙。

广茵像是第一次遇到这样的随遇而安型选手，愣愣地盯着他一会儿，突然倒在躺椅上笑得枝花乱颤。她离怜天独很近，等笑得够了，广茵一个翻身伸手就够到了怜天独的头顶。她爱怜似的把手放在怜天独头上，笑说：“你可真有意思。”

她这个动作，让怜天独想到自己已经隔了一层世的祖母，莫名在头上长出了两层慈爱。

“……小广……，趋夺说你们俩很像，我不信，想看一看，”她的看着怜天独的头顶，阳光照在她雪白的手上，落下一片阴影，怜天独之前觉得阳光毫无热感，被她这么一笼罩，头顶倒是很快就有了那种在烈日下的熟悉感知，“我原还想着，要真是太像了，就只好杀了你了。到时候要应付起广陵的怒火来可真是麻烦。”

广茵姑娘说话很轻，语气又柔，忽略说话的内容，往上弯的调子像是在唱歌，又好像是什么亲密之间的低声喃语，黏黏腻腻地缠上来。

“她可真是一点儿自知之明也没有呢……”

怜天独一边择草一边听她自言自语，他意识到两个事实：第一，虽然广茵说他‘清醒过来’，但这里显然不是现实，面目模糊的天毒谷弟子、过分整齐划一的脚步声、只有相同模样，却无法投射真实的景观，他觉得自己仿佛比之前被‘拍花子’的时候清醒了一点儿，意识不再顺着当前话语，可谁知道这一点儿‘清醒’也是不是同样手法的错觉呢？

第二，——他被这广茵姑娘盯上，大约是受了风芜那位奇奇怪怪的大师姐的连带。

天可怜见，怜天独平生第一回被漂亮姑娘惦记上，竟然是另一位姑娘的缘故。

真是没处说理去，心里只觉得他们神仙打架，干什么把他这纯情良家少男给捎带上了。虽然占着广陵首席的名头，但这个世界的怜天独五十没到，还是幼年体，大佬们敬一句广陵，才称一句师兄，而他自己呢，讲也不敢讲，只好安心拔草。

怜天独摸草摸得心理活动颇多，看着旁边开始睡得眯眯眼的姑娘，琢磨着她心情不错，趁着问一句：“前辈，在别人看来，我失踪多久了？”

好像睡着了的广茵闻言睁开眼，笑眯眯地望向他，好似能一眼望见他心思里的水。广茵翻了个身，趴在把脸埋在了臂弯里，只露出一只火红的眼睛：“套我话做什么，我对你又没恶意，等广陵找人来，你就能走了。”

怜天独怎么可能信，她若真的没恶意，只是想看一眼，根本就不会在他稀里糊涂的情况下撕破面皮把人留在这里，路过看过了轻轻放过就是。连那句‘麻烦应付广陵的怒火’说不准都勉强。

怜天独看看这个‘医馆中’投射出来的天毒谷弟子的影子，现在回想，心里觉得那个医馆里的天毒谷弟子大概都是受她操控的，甚至是不是真实的人都还有待商榷，他毕竟联系着广陵，把藏得这么死的局面撕开了给他看，对她而言能有什么好处呢？

怜天独可不敢当着她的面说，只心底叹了口气，点头称好。

可静默了一会儿，怜天独又有些呆不住，他知道此前胡昏沉沉没有意识的时候大约都是受着广茵姑娘的控制，可此下人逐渐清醒，主要是清醒地明白目前受制于人的局面，对于目前的状况实在是有些坐立难安，他便想着打探一点儿无关紧要的问题大约不会踩到大佬的线，便开口和人问：“前辈……和趋夺师姐相熟？”

他心想是对方主动提起的，应该不怎么忌惮和他提起。

果然，广茵没怎么不渝的意思，只含糊了一句：“熟得很。”

她觑了一眼怜天独，好笑似的问他：“我打着炼星的旗号，她出身炼星，怎么可能不熟？”

怜天独腹诽说，可你们看着不像同事的关系，谁家的同事会因为别人跟同事像就要死要活的。这个像还是趋夺师姐自封的。可要说是资、本家与受到压迫的劳苦人民——不怪怜天独以貌取人，他觉得这俩人应当年纪相仿，毕竟炼星余孽被两大仙门尽数剿灭，只跑走了——当时的趋夺是个孩子，那么广茵应当也差不离。那时混乱的炼星中人吃人成了习性，疯狂之下，应当容不了对一个孩子的温情，更有可能当时的他们都是受害者。

怜天独打着哈哈道：“我是觉着二位情谊匪浅，倒像是亲姐妹……”

他本只是随口胡诌一句，话一出口他却想到听了趋夺师姐那些八卦后他随手翻看的典籍，朱雀离群寡居，血脉中带有神性，不似凤凰能浴火死而生，但是血脉能够代代传递。也是因此繁衍困难，子嗣难育，每只朱雀终生之血大约也只能繁育出一只幼崽，幼崽诞生后，年长的朱雀因失去血脉之力只会愈加衰弱直至死亡，失去了长辈的庇佑，这只幼崽还不一定能成活，因此随着时间流逝，世间的朱雀之血越发稀少。

哪怕是混杂，朱雀幼鸟也只可能是一只。

怜天独突然心惊了一下，背后冒出一层细密的冷汗，他福至心灵地回头一看，正巧对上广茵那只烧着火，如沸血滚烫的眼瞳。那只眼睛一错不错地盯着他，透露出了野性的危险感，他眼神一顿，似乎在里边看到了一闪而过野兽似的竖瞳。

怜天独心跳漏了一拍，他想起广茵方才说到，饮腑生于神思幻梦，长于血肉胸腑，也就是说，想要培育能够吸取生命力的饮腑，光是要叫他长成，就需要另一条命去献祭了，而一颗植株长成完全体饮腑一次，脱离了培养基，用完就没了，去哪里寻找新的植株呢？除非有人的血肉生生不息，成熟的饮腑割草一波，剩下的种子接着在这具血肉中吸取生机而长——凡人怎么可能做得到？

但是——但是——朱雀血肉生死人肉白骨，稀薄的血脉做不到惠及他人，若是朱雀自身呢？愈合沉疴，死肉生新，应该还是能做到吧？江南小说网首发l https://www. https://m.

他在广陵出发之前，还和颐天真人讨论过，对为何炼星要把珍贵的朱雀血肉分享给本就会被他们吸食生命的凡俗下首，颐天真人给了一个可能性，但他觉得有些牵强，还是百思不得其解。但如果并非炼星主观想要‘分享’，而是所谓‘混杂了饮腑的丹药’，本身就是‘带着朱雀血肉的饮腑’，他们不得不‘分享’呢？

那么，那么，——所谓‘稀薄的血脉’以至于没有什么朱雀特征的趋夺，和炼星再度出世后带着饮腑的广茵——

他怔愣得太久，也静默得太久，无知无觉，竟没发现不知什么时候广茵那双柔若无骨的手臂已经环绕上了他的脖子，像条毒蛇一般缠绕在他的颈间，他一错脑袋，那双火红的眼瞳就贴在他的眼前，滚烫的唇就贴在他的脸颊边，直勾勾地望进他的眼睛里，铺天盖地，他只能看见红色，像被凶猛地毒蛇环抱，一动都不能动。

广茵似乎是在笑，因为离得太？近了，声音的共鸣同时传导在怜天独和她的身体中，让怜天独以为那声音似乎是从自己的身体里响起：“你好像……”

“有点儿太聪明了。”

美丽的毒蛇落下一个缠缠绵绵的吻，她的手滑过他的脑袋。等这条毒蛇离去后，原地又只剩下一具空空的躯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