延恩寺坐落于离崧峰再向北十里外的小刀背岭上，佛寺建成已有二百余年，但规模并不大，香火也并不繁盛。皆因住持梵海大和尚素来奉行苦修，自身严持十重戒四十八轻戒的菩萨戒，数十年来始终如一，在梵门颇有正声，使得这延恩寺也成为修行圣地。这梵海大和尚一心向佛，鲜少与俗人来往，却因参禅礼佛之余喜爱书法，而与九离门的秦正杰还偶有些交情来往，是以才答应为秦正杰送来的徒弟许暮宇剃度，也并不问他出家的缘由，让他入寺先尊持沙弥戒，还给他取了个法名唤做“悟因”。

这悟因从来时便无心佛法，一众僧人都瞧得清楚，这个十七、八岁的瘦削少年不过是俗世受创，颓然寄居佛门而已，哪里有半点虔心慧根？不过梵海大和尚并不在意，偶有僧人向他说起悟因念经之时只是打愣，大和尚也不过随口应一句“万法随缘”。悟因病倒，叫着“风儿”满口胡话，梵海便命小沙弥延医照料，秦正杰来探望悟因，梵海便命小沙弥接待安排。谁料这悟因在病好后不久就突然不辞而别，梵海大和尚也照旧并不在意，只派了个小沙弥赶去给秦正杰送了个信儿，仅此而已。及至数月之后，悟因又突然自己回到延恩寺来，梵海大和尚还是既不询问，也无训话，只点头说了句：“各人各悟各自的因果。”叫人给悟因仍旧送了僧衣过去，照旧让他在寺里做小沙弥。

寺里的其余僧众尚无住持梵海大和尚的修为，见悟因如此轻慢佛门，擅自来来去去，将出家当做儿戏一般，都不免心中鄙夷，脸上也就难免带些颜色出来。倒是这去而复返的悟因，此番仿佛是彻底断绝了红尘俗念，整日里没黑没白地只一心拜佛念经，反显得比寺中的其余僧众都虔诚百倍。

这延恩寺本就是个净土宗寺庙，奉行的便是“欲得净土，当净其心；随其心净，则佛土净”的专心念佛之法，寺中各人只要潜心清修，则或可实相念佛，或可观相念佛，亦可持名念佛，梵海大和尚皆不干涉，都各凭本心而已。只是后来，梵海见那悟因每日里不住地诵念佛经，却是越念人越苦，越念人越憔悴，便将他召至菩提树下：“吾辈诵经礼佛，不过是要念去心中的贪嗔痴三垢，若心中无垢，则阿鼻地狱即是净土。”说罢，将一部《无量寿经》递给悟因，“你静心细读，先知晓何为极乐净土，才得明白吾辈为何要普度众生去往净土。”见悟因木木然接过经卷点了一下头，梵海大和尚又道，“从明日起，我教你《拔一切业障根本得生净土陀罗尼经》，也称《往生咒》，只要你诚心诵读，我佛慈悲，必能护持孤苦，能得往生极乐。”江南小说网首发l https://www. https://m.

从此而后，悟因每日早晚都将《拔一切业障根本得生净土陀罗尼经》念诵九九八十一遍，倒比寺中必修的《阿弥陀经》、《大势至菩萨念佛圆通章》及《普贤菩萨行愿品》更虔心。

寺中有好奇心强些且机灵些的小沙弥，随即便猜到了个中原委：想来是这个悟因所爱之人早亡，而这姑娘此生又有许多业障，悟因每日里如此诚心地念这个《往生咒》，便是要为她超度。于是，背着梵海大和尚不知道，寺里的其余几个小沙弥便私底下将悟因叫做“那痴”。

转眼又到了秋凉时节，每年此时，梵海大和尚都要带领寺中僧众下山化缘，今年也不例外，只将排行在末的悟行和悟因两个小沙弥留下照应寺庙。

悟行比悟因大几岁，原本是从别的寺庙来此挂单的，如今就留在了延恩寺里，只是他有些宿疾向来体弱，虽心意虔诚，每日里却没有悟因那般起早贪黑诵经不止的精气神儿。

九月初九这日，悟因从早到晚都在佛殿里不停地念诵《往生咒》，不吃不喝，通宵达旦。

第二日天明时分，悟行起来去佛殿早课，见一夜未眠诵经不止的悟因连喉咙都已经念得嘶哑了，却还是在不肯停口，只是无比虔心地不住念诵，不由得暗暗摇头叹息。只是梵海大和尚曾告诫众僧须要严持戒律，各人专心修行，不可打听他人俗事，悟行想了想，还是先将自己的早课经文念完，便起身去给悟因端了碗水过来，还在水碗旁放了个馒头。

一直到初十过了三更天，喉咙嘶哑得几乎不能出声的悟因这才跌跌撞撞地站起身来，摇摇晃晃扶着墙，慢慢走出大殿，打算回房去休息。

沿着廊子走过空寂幽暗的摩尼殿，一阵秋风乍起，摇得大殿戗檐下的铁马铮铮作响。悟因停下脚步，缓缓抬头望了望，深深叹出口气，心中涌起一阵酸楚，眼中却已无泪。

他正要继续前行，忽听得背后飘来一声低叹，悟因闻声陡然停住脚步，却没有回头，直到又有一声似有若无的幽幽叹息飘入耳中，悟因猛地转回身去，只见黑沉沉的廊子尽头，恍惚有个瘦小的黑色人影。

悟因的心仿佛是被谁狠狠攥了一把，嘴唇哆嗦，发出的声音又急又颤：“风儿！是你么？”

果然，悟因听见那影子幽幽说道：“把我的簪子还给我，有狼头的那□□声音很轻，有些微颤，隐隐带着来自地狱的寒意，却是每一个字都如同一个擎天巨锤，重重砸在悟因心上。悟因顿时泪如泉涌，嘴唇哆嗦得连“风儿”两个字都再也说不清楚，踉跄着脚步就要扑过去。

可他刚抢上两步，就见那影子倏忽也后退了两步，随即，便听得那影子发出一声哀哀的叹息：“你若再上前一步，从此你我再不相见。”

悟因赶忙停住，只恨自己的眼泪让风儿晦暗的影子更加模糊，便用僧袍的衣袖狠狠抹了两把眼泪，带着泪音道：“风儿……你……你在地下过得可好么？我每日里给你念的经文，到底能不能助你往生？你……”

“我不想往生，我哪里也不去。”那影子幽冷的声音骤然打断了悟因的问话，“把我的狼头簪子还给我，我戴着它，就像你还在我身边一样。”

悟因听她说话的语声千真万确就是风儿，可又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陌生之感，想风儿生前受尽坎坷，死后尸骨不全，如今做了孤魂野鬼，却又不愿往生极乐，还只来寻自己，更觉百感交集，无论怎样狠命睁大眼睛，也止不住簌簌而下的眼泪，双手颤抖着说道：“风儿，我知你在泉下孤寒，我很快就来陪你。”

那影子却发出一声带着森森寒意的冷笑：“陪我？你知我在阿鼻地狱第几层？你身上没有背负我的业障，不曾受过我的苦楚，你如何能来陪我？”她陡然止住，长长一声叹息，“你还肯替我念经超度，我已经很是感激。我的簪子你若是不肯还给我，那就算了。反正我的尸骨已化为尘，还有谁会在乎我这孤魂野鬼的一点子心愿呢？”

悟因闻言更觉心如刀绞，颤声道：“风儿，你还是这般言语剜人心肝，我怎会不在乎你的心愿？你要的那簪子就在我这里，我拿来给你就是了，只是……只是你拿了那簪子之后，你还会来与我相见么？”

那影子轻轻点了点头：“你再多替我念几卷经文，我在炼狱里的日子或许还能好过些。以后我想来见你的时候，自然就会出现。”看悟因狠命地连连点头，那影子便又道，“你现在就去拿簪子来，放在你素日念经的蒲团上，然后关好殿门，生人远离，不要留下灯火。我魂魄极弱，若被你等生人靠近，便是个魂飞魄散的下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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怀揣着一对黑幽幽的狼型簪子，我已经顾不了“苁蓉茸血丹”和“寅卯丹”的药力反噬，将剩下的药交替服下，只靠着药力还能支撑的时候，在发鸠山里拼命地寻找慕容贞当年的养伤洞。这是我最后的指望，或许在那个神秘的山洞里，那个不知道到底是不是我祖先的前辈会留下点什么秘籍、什么仙丹能够救我活命。

我不相信上天会待我如此刻薄，让我所有不惜一切的努力和熬干心血的谋划在已经见到黎明曙光的节骨眼上付诸东流，我历经了九九八十一难，难道到头来却要被水盈一同拉下地狱？我不甘心！我无论如何也不甘心！若是老天胆敢那样对我，我死后的怨气一定要直冲九霄，毁天灭地才罢！

可眼下，我实在是快支撑不下去了，只要药力减弱，我的头就疼得像要炸开一般，我的身体也虚弱得只能瘫倒匍匐在地。而那个该死的风儿，她却还要趁机醒来与我抢夺身体，她不停地问我“你是谁”，我想说“我是水无昔”，可我身后的水盈就会森森冷笑：“你不是不喜欢姓水么？这会子你倒要做水无昔了？”我的头疼得我无法思考，不姓水我可以姓什么。那个糊里糊涂的风儿竟然也能看到水盈：“娘……你到底是不是我娘？”水盈却对她视而不见，森森然冷笑着，依旧只朝向我傲然诅咒：“你的身世，你的过去，你知道的永远也不是真相。你费尽心思想要的，你永远也别想得到！”

发鸠山方圆百里，山势极为险峻，此时九月天气，草木半黄却尚未凋零，想在这等崇山峻岭里寻一个隐秘的山洞，不啻为大海捞针一般。我已经在野草枯藤间摸索寻找了十几日，却是一无所获，纵然我还是甚不甘心，奈何药物已经所剩无几，况且丧弭蛊不仅仅撕裂了我的魂灵，还在我的魂灵上染上了蛊毒，不断蚕食我的魂灵，随着魂灵的丧弱，药物能支撑我魂灵清醒的时间也愈来愈短。

今夜满月如轮，照得天地之间清辉一片。我吞下一直舍不得吃的最后一粒寅卯丹，决定连夜再寻一回，若是到药力结束之时还寻不到，便先回到岛上去，再找些药物缓一缓。

我趁着月光，拨开荒草藤树，在杳无人迹的野山里摸索，听得远处传来阵阵狐叫狼嚎，倒也并不理会，只是心中不断默念：慕容前辈，求你帮帮我，给我一条生路，我只想活下去而已，这真的奢望么？

我忽然觉得心头一震，猛然抬头，却见三丈之外，一双碧幽幽的眼睛正森森盯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