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六月二十二。

云州，顾府。

雨后晴空，如水洗过的蓝玉一般清透腻润，把天与地以及其间万物都润上来一抹柔和之色，安然，妥帖。

三伏天里，难得这样凉爽的好时候。

小别院内，阵阵香气传出，其味清苦又裹着肉脂独有的荤膻。

孟锦里手持蒲扇，守在小炉边上，静心等待。

砂锅里的汤炙滚沸，噗噗地冒着泡，熏出袅袅白气，模糊了孟锦里那双精致的眉眼。

须臾，有个青衣绿裙的小丫鬟端着红漆木托盘，一溜小跑着赶过来。

她身量尚幼，娇喘吁吁：“姑娘，奴婢来迟了。”

孟锦里抬眸，瞳仁晶亮：“不急。”

文火煨汤，急不得。

托盘上，摆着清一色的白瓷小碟，整整齐齐，里面盛放着各种药材。

月白色的长袖挽起些许，露出半截白藕似的手腕，孟锦里不用戥秤，指尖抓起几味药材，投入煮沸的肉汤之中，显然心中有数。

丫鬟沉香在旁，一边看着一边喃喃自语地跟着顺序念：“黄耆三两、枸杞一两、参片三钱、白芷、甘草、陈皮、当归各一钱……”

十几味的药材入了锅，白雾缭绕，药香扑鼻而来。

孟锦里盖上锅盖，继续等。

沉香把剩下的药材又送回去，搬来一张小杌子，挨坐在孟锦里的身边，拿把蒲扇给她扇风。

“奴婢看着吧，您去屋里歇一歇。”

“我不累。”

“外头日晒。”

“晌午下了那么一场大雨，暑热都散了，没关系。”

沉香再不多话。

锅里的肉，本就是煮过一滚，焯过血水。再文火闷煮半个时辰，入味又入药。

骨肉筋皮，在沸水中翻滚，时不时地还要用木勺刮去上面的浮沫碎渣，可谓是费时费力。

沉香渐渐坐不住，寻了扫帚去门口收拾落叶草根。

扫着扫着，又转了一个身，看向孟锦里。

姑娘单手持扇，神态静好，不急不躁地坐在那里，美得像是画里的人儿。

朦朦胧胧的烟火气，笼罩在她的身上，异样绮丽，宛如仙气。

明明在炖汤，看着却像是仙人在炼丹。

仙人不老丹。

汤里滚了又滚，孟锦里用长竹筷搅几下，开盖再煮，精准地掐算着时辰。

待一切妥当，吩咐沉香连汤带锅，趁热送到南苑三夫人那边。

顾家三夫人正在月子里。

她拼了半条命，为三房生下一个白白胖胖的儿子，如今，一边调理身体，一边哺ru幼子，日日都少不了一碗补汤。而这碗补汤，必定要出自孟锦里之手。

孟锦里确实很用心，三伏天里还守着火炉砂锅，汗流洽衣，不嫌辛苦。

沉香一路小心翼翼，把砂锅交给三夫人身边的孙妈妈。

孙妈妈笑呵呵：“真香，隔着老远就能闻到香味儿，辛苦你们姑娘了，回头替我们三夫人谢谢锦姑娘。这钱是三夫人赏你的，快拿着。”说完，从袖子里掏出一串小钱，塞给了她。

“谢三夫人。谢孙妈妈。”

“回吧。”

孙妈妈和颜悦色，吩咐丫鬟接过砂锅，转身进了厢房。

沉香拿好钱，正要离开，只听院中打杂的小丫鬟窃窃私语：“锦姑娘也太会讨欢心了，下人的事情也要争着做。”

“寄人篱下，算不得正经主子。难道不做事吃白食，怪招人烦的。”

“不过……”

沉香捏紧手里的钱，突然不走了，一转身，眼神凌厉地瞪过去，惹得两个小丫鬟一惊，忙低头走开。

沉香不饶，对着她们的背影，硬腔腔地说：“碎嘴子嚼舌头，一辈子都是奴才命。哼，我们姑娘菩萨心肠，你们懂个……”

哎呦，差点又说了粗鄙话。

幸好，姑娘不在这里。

热火熏出了一身的汗，黏黏地腻得很。

孟锦里沐浴更衣，清爽不少。

她的身边有两个丫鬟，沉香和丁香。

沉香又去送汤，丁香眼红，忍不住和孟锦里抱怨：“沉香那丫头越来越鸡贼了。凡是有赏钱的活儿，必定抢着去。”

明年，丁香就要放出去嫁人了。所以，她有私心，想多攒些体己。

“沉香还小，又贪嘴爱吃。她不像你，再过一年就是自由身，往后有自己的家，事事自己做主。”

“这几日，每次都是她去，奴婢也不想抢，可心里……”

孟锦里微笑，眼弯如新月：“别总是计较这些小钱，等你离府时，我自会给你一份红包，放心吧。”

“奴婢嘴巴笨，不会说话，奴婢不是贪姑娘的钱……”

孟锦里微笑了然。

“我来顾家十年，你们也跟了我十年，你有个好着落，我心里高兴，多多少少的，一点子心意罢了。”

该给她的，早晚会给，犯不着再眼红别人的。

“奴婢多谢姑娘。”

丁香心里踏实了，忙行礼道谢。

姑娘一向说话算话，说到做到。

说话间的功夫，沉香蹦蹦跳跳地回来了。

丁香透过窗，远远看见，忙迎到门口，轻斥一句：“好没规矩。”

沉香立马不跑了，笑嘻嘻地走着进屋。

丁香瞄了眼她的袖兜子，闷不吭声。

沉香是个实诚孩子，直接拿出那串钱，给孟锦里过目：“姑娘您看，奴婢今儿又得了赏，孙妈妈说，三夫人赏给奴婢买花戴的。”

丁香拿她打趣：“你才不会买花，必定又去市集上吃个圆鼓鼓的肚子回来。”

她一边说一边吸气挺出肚子，学她吃撑打嗝的蠢样子。

沉香哼她一声，瘪了嘴，收起钱串。

“还不谢谢姑娘。要不是咱们姑娘心灵手巧，你哪来的赏钱可领？”

“是……奴婢谢谢姑娘。”

孟锦里笑而不语，起身去到镜前，丁香忙跟随伺候，给她梳头。

她的头发又长又顺，堪堪及腰。

“姑娘，等三夫人坐完月子，您就不用辛苦了。说来也怪，三夫人是府里是出了名的嘴叼，偏偏喜食羊肉那东西。喜欢就喜欢吧，又要嫌羊肉的膻味，要好吃滋补，要祛除膻腥。亏得姑娘聪明灵巧，又略懂药理……”

还未说完，她冷不丁对上镜子里那双清亮亮的眸子，忙又打住了。

“奴婢……多嘴了。”

姑娘的性子虽好，规矩也多。

她们说话办事，样样不能没了分寸。

孟锦里没心思去邀功。

她在顾家十年了，很清楚自己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

三舅母产子，乃是家里喜庆的大事。

她能出一份力，就是锦上添花，就是讨喜。毕竟，她在顾家的日子也不长了。

三个月前，金陵那边来信说，让大舅母带着顾林莼和孟锦里一道过去金陵的大外公家探亲。

一个孙女，一个外孙女。

这邀约来得突然也不突然。

年前的时候，大舅母就给她通过气儿。

大外公家的大姥姥一直很惦记她的婚事。

毕竟，孟锦里今年都十八了，再拖就晚了。年纪越大，置办的嫁妆越多，里里外外都是真金白银。

金陵权贵多，样样比云州气派，外祖母想要给她找个好着落。

所以，此番过去金陵，怕是回不来了。

正出神儿，窗外有小丫鬟传话。

“姑娘您来了，给姑娘请安。”

“锦姐姐呢？”

“回姑娘的话，我家姑娘刚沐浴更衣，在里面梳头打扮呢。”

孟锦里起了身，披头散发地也不避讳。

进门的少女，俏丽白皙，娇小玲珑。

孟锦里盈盈一笑，伸出手去：“莼儿。”

“姐姐。”

顾林莼长得一张娃娃脸，眼睛大而圆，声音甜美软糯。

两人拉着手，一处坐下来说话。

“姑娘好。”

丁香和沉香一并行了礼。

“姐姐的头发还湿着。”顾林莼有一双柔软的小手，心思更软：“这么热的天，姐姐受累了。三婶婶在家中已经是众星捧月一般，身边多少人伺候着，还有那些惜福养生的丸药，堆成了山，不知何时能吃得完。又是吃药，又是吃饭的，还要怎样地好。”

孟锦里轻声打断：“你怎么也说这样酸溜溜的话。”江南小说网首发 www..

“我是心疼姐姐。”

“闲着也是闲着，找点事情做，也好。”

“姐姐哪里闲着了？清晨要去佛堂陪着祖母礼佛，晌午要和我一道读书写字，这会子又熬汤，片刻不清闲，想让你多陪陪我都不成。”

大热的天，谁愿意挨着炉火受罪。

说话间，沉香沏上一壶新茶。

孟锦里温温雅雅地哄她“好妹妹，你又想做什么，我陪着你就是。”

闺阁中的女子，多不自由。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日常可做的事情极少。

顾林莼俏生生地笑：“我之前央求过娘亲，过几天想去香山走走。”

“香山寺？”

“嗯，山上清凉，看看花花草草的，多好。”

顾林莼平时就喜欢摆弄花草，院子里一年四季都有盛开的花。

孟锦里还以为舅母不会答应她，怕她中了暑热。

不过，谁能扛得住顾林莼这般可爱撒娇呢？

“姐姐，你陪着我们一起去，好不好？”

顾林莼挽住她的手，软绵绵地撒娇，像只示弱的小猫儿。

孟锦里喜静不喜热闹，平日里鲜少出去走动。

顾林莼忽闪忽闪眼睛。

“好。”孟锦里含笑点头。

旁边的丁香和沉香，面面相觑，交换眼色，神色中难掩地带着几分小激动。

姑娘难得出门一趟，可不容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