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吒茫茫然往前走了一步，侧过耳听了听，像没听清，他问：“什么？”
世界忽然变得很吵，燃烧的哔啵声，木料炸裂的声响，远处鼎沸的人声、脚步声，金吒与连甘活动时衣料摩擦的簌簌声，心跳声，血流声。
世界乱成了一锅粥，滚沸的粥水从他耳朵眼儿里灌进去，把脑仁烫成了一块死肉，哪吒张张嘴，没说出话，直愣愣盯着金吒怀里那个黑瘦的老头儿瞧，心想，这是谁？
老头皱得像晒足年月的橘子，皮肤皱褶失去水分，肌肉萎缩，皮肉松垮垮的，老人斑错落地长满了暴露在外的肌肤，眼下积着眼垢，没牙的嘴微微长着，浑浊的瞳孔只露出一线，其上映出哪吒失神的脸。手机\端 一秒記住《www.》為您提\供精彩小說\閱讀
他老得太快了，塌陷的□□挂不住衣服，衣襟松垮垮的散开，露出嶙峋突出的胸骨。
金吒忍着悲痛，替李靖整理好衣服和头发，花白的头发伸手一捋，就一把一把地掉。
哪吒问他：“哥，你在干什么？”
金吒把头发仔细捋顺，扎成一小束收进怀里，抱着李靖的尸体站起来，太轻了，他起身的时候险些重心失衡摔倒。
他伸手合上李靖的眼睛，哑着嗓子说：“我在为爹整理遗容……爹要强了一辈子，不会想这样走的。”
“他不是李靖。”哪吒扯起嘴角，“这么多年没见，你怎么突然喜欢开玩笑了。”
“天人五衰，所有人都终有一死。”金吒的声音越发嘶哑，“怪我，我回家的时候看见爹受伤了，但是没往这方面想——”
“他不是爹。”哪吒固执地打断他，“李靖不会是这样干巴巴的老头。”
金吒看着弟弟，搂着李靖肩膀的手缓缓收紧，喉结颤抖了一下，他说：“因为他死了。”
“你骗我。”哪吒扯了扯嘴角，“我死了李靖都不会死。”
“哪吒，过来。”金吒深吸了一口气，走到哪吒面前，将尸体轻轻放在地上，拉过弟弟跪在尸体身边，他轻轻按着哪吒的后颈，示意他低下头去，“好好看看爹，和爹道个别。”
“我不——”哪吒挣扎着想甩开哥哥的手。
“哪吒！”金吒倏然冷喝一声，打断了弟弟的抗拒，哪吒哆嗦一下，缓缓扭开了脸。
“别闹了。”金吒的语气疲惫至极，他侧过身，揽过弟弟的肩，轻轻地抱住，温和而不失强硬地将他抗拒的头颅按倒自己肩上，“谁都没有错，只是爹寿数到了，你看过其他仙人的死，知道有这么一回事的，不是你的错，别怪在自己身上。”
“大哥还在这里，别怕。”他哄孩子似的拍着哪吒的背，少年的背脊瘦削又单薄，绷得像一张拉满的弓，金吒心中酸涩，一时间说不出话，他哽了哽，方才继续道，“乱子总有办法收拾，大哥给你想办法，实在不行，把你二哥叫回来，一家人都在，就总有办法的，别怕。”
他反复劝慰弟弟不要害怕，好像说着说着，就连自己都相信。
逐渐冷下来的风吹干了他脸上的泪，金吒一下一下拍着哪吒，目光无意识地放在那玲珑塔上，玲珑塔失了主人，缩成巴掌大的一个，歪倒在地上，他直愣愣地瞧着，心里想，怎么会呢。
那可是爹啊，怎么会呢？
触目净是焦土，岩浆凝成的深灰色岩石交错纵横，起伏绵延，黑黢黢的废墟如同起伏的坟茔，风刮起来，烟尘四起。
呛得人无法不流泪。
哪吒说不出话，他咬着后槽牙，死死的闭着眼，控制不住的发抖，牙齿相撞咯咯作响，是地震了吗？他觉得自己要被晃散了架。
他想李靖凭什么死，他怎么敢就这么死，李靖死了，他要怎么办，他还能恨谁，他又能恨谁？
支撑起他三千余年憎恨的支柱轰然倒塌，天崩地陷，那倾天的憎恨再无所凭依，海啸般狂暴，汹涌地冲垮了一切。
他漫无目的的憎恨所有人。
他恨李靖，恨他无情，恨他走的猝不及防，恨他一生刻薄未给予他片刻温情。
恨天帝，恨他操纵天下，恨他指鹿为马将自己置入如此险地，以至于李靖受伤丧命。
他甚至恨连甘，恨金吒，恨殷夫人，千万关节之中，倘若有一个选项改变，是否导向的结局就并非如此。
他恨来恨去，从天上恨到地下，恨遍天下人，最恨自己。
恨自己有情为仇人流泪，也恨自己无情说出种种伤人言语，言语如刀，他如何不知。
哪吒恨的发抖，恨不得自绝于此将最恨之人斩于刀下。
但……终究不能，他已经连累了李靖，无论如何，不能再让哥哥与母亲出事。
他推开金吒，狠狠抹了一把脸，低声说：“我去找天帝。”
“你去做什么？”金吒皱起眉，“他既抹去蜃的存在就是要你的小命，你还赶着去送死不成。”
“送死就送死。”哪吒站起身来，看了一眼金吒，目光顿了顿，没敢看李靖的尸体，只别开眼道，“只要你们没事，我无所谓。”
“你疯了！”金吒冲他吼。
“我没疯！”哪吒吼回去，嗓音劈的乱七八糟，像一张纸被无情撕裂，“那我要怎么办！藏起来！看你们一个接一个的被我连累到死吗！”
他说完转身就走，没走两步，被人狠狠捏住手腕，那人使了大力气，将哪吒猝不及防拽了一个踉跄，他惊异回头，挨了狠狠一个耳光。
哪吒被打懵了，站在原地，愣愣看着动手的金吒，右脸浮出鲜红的掌印。
金吒抿着嘴唇，伸手在他脸上轻轻拂过，掌印褪下去，他静静看着哪吒，眼里是掩不住的难过，金吒轻声问他：“你有没有想过，我失去父亲后，又失去幼弟，会有多难过呢？”
哪吒说不出话，嘴唇嗫嚅一下，身上依靠恨意绷着的劲儿忽然就烟消云散了，他缓缓松开一直紧攥的拳头，像是被人抽了筋扒了皮，他觉得浑身发软，虚脱似的，几乎站不住。
“那我要怎么办好。”他嗓音沙哑，喉结颤抖，眼角通红，死死瞪着金吒，他哽了哽，重复道，“大哥，我要怎么办好。”
“我不知道。”金吒说，“但……总会有办法的。”
兄弟俩默然对视，空气中的哀伤几乎让人窒息，就在此时，两人的灵感忽然齐齐触动，似乎有人在接近。
“抱歉在这种时候打扰你们。”有人说话。
两人一惊，不约而同看向声源，只听一阵稀里哗啦的响动，废墟里钻出个狼狈的人来，宗潼自废墟中爬起来，掸掸衣裤，冲两人点了点头。
“但是天帝的追兵似乎快赶来了，三太子不如与我暂且退避，再从长计议。”
哪吒皱起眉，刚想说话，却见宗潼笑了笑，抢了他的话头道：“或许三太子能找到，复活李将军的方法呢。”
“什么？”哪吒一怔。
“那位之前提到，他已找到不死药的线索。”宗潼并不避讳金吒与连甘，他直直盯着哪吒的眼睛，态度很诚恳，“虽说不死药不一定能起死回生，但总归是个希望，您看我说的对吗？”
“不死药？”金吒惊异地插话道，“是西王母的不死药吗，若是的话，或许真有可能——”
“我们走。”哪吒断然道。
“等——”
“爹等不了了，你们等我回来。”
几句话之间，他眼底的光重新被点亮，胡乱擦了把脸，他匆匆对金吒点点头，几乎是迫不及待的，他扯着宗潼几步便消失了踪影。
他走得太急，撞了一直静静站着的连甘一个趔趄，连甘吃痛，手一松，一直攥着的东西掉在了地上。
他龇牙咧嘴的揉揉肩膀，低头将东西捡起来，是太乙交予他们的锦囊。
就在此时，他听见金吒忽然说：“把那个给我。”
“噢噢。”连甘递过去，金吒伸手接过，三下五除二的拆开，只扫了一眼，他的面色猛然难看起来。
“怪不得爹要特意叮嘱我照顾娘……”他越说越慢，面色铁青，猛地攥紧了锦囊，“爹说的小心，原来是这个意思……”
“什么意思？”连甘茫然道。
金吒一言不发，半晌，他展开纸片，递到了连甘面前。
连甘扫了一眼，见上面写了两个字：
【封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