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楠？”
“本君以为你要认输了。”姬楠的语气仍是记忆里那样刻薄又不近人情，“杀父之后又要烧死母兄，三太子，好大的本事。”
“你救了我？”
“正是如此。”
“算了，现在的结局不是很好吗，我和敖桓这样的祸害都死了，天帝八成也活不下去，仙界之后想怎么样，和我又没有关系。”
“但没人能浇灭你的火。”
“总会有的，天庭没有，西方净土总会有。”他语气漠然，“我不是神。”
“西方净土？”姬楠冷笑，“西方净土当年游说颛顼起兵，又将你借于黄帝，在颛顼得势之后又以镇压亡魂的名义让罗汉留守南天门，你以为和尚们是什么好东西，又为什么会让你的二位兄长留在慈航道人身边。”
“况且，李哪吒。”姬楠话锋一转，语气腾然严肃起来，“你就这么甘心放弃吗？”
“太软弱了。当年东海之滨你是如此，如今还是如此，以为抹消自己事情便能解决，你以为你抗下责任，实际只是逃避。”
“你说得对。”哪吒沉默片刻，“但那又能怎么样，灵珠衔血降世，注定杀孽满身，我的手保护不了任何东西，我能做的只有杀掉眼前的敌人。”
也毁灭自己。
“这话真不像你能说出来的。”姬楠说，“我以为三太子狂的顶天立地，没想到只是个怯懦武夫，太失望了，我不该费尽心机保下你一缕残魂，你救不了仙界，救不了我，也救不了你自己，李哪吒，你什么都做不成。”
哪吒心里腾然一动，觉得这话听起来耳熟极了，似乎在许久之前，也是这个人，在他面前，说了一样的话。
因为什么事情？
啊……他带着还是少年的姬楠偷偷溜出仙界，去金光洞找师父，师父不在，小徒都认识他，由得他领着姬楠四处闲逛，或许是一种莫名其妙的炫耀之情，他取出轮回镜，要为姬楠推想前尘后事。
然而无论他如何掐诀，轮回镜都只是灰扑扑的，映不出任何该有的画面。
试了七八次后，哪吒颇有些尴尬地放下轮回镜，一扭脸看见姬楠面色惨白。
“你怎么了？”哪吒一愣。
姬楠不答，御出法器转身冲出金光洞，哪吒阻止不及，与金光洞众人漫山遍野地搜了他两日，第三日，云岩宫传来消息，姬楠已回宫，勿念。
哪吒匆忙赶去云岩宫，再见姬楠时，他再不是从前跟在他屁股后头嚷嚷的小屁孩，矜贵冷漠的帝子嘴巴里像装了个暴雨梨花针，说起话来能把人气得七窍生烟。
那之后，他们便一直疏远到了今日。
“那日并不是轮回镜失误。”哪吒恍然，艰难问道，“你意识到了什么？”
他不敢想象姬楠那时的心情，他身为帝子娇生惯养，眼高于顶，这么多年只有自己胆大包天搓过他三分锐气，这样的姬楠，发现自己不过是个容器空壳时，到底在想些什么。
但即使这样，他仍想救下自己。
“连人都不是，何来的前世今生。”姬楠冷漠地笑，“颛顼的身体太脆弱了，我是他新的容器，他纵容你们一路打上云岩宫，除去将黄帝留下的同伙一网打尽，也有想利用你们杀死他原身的意思。”
“我伪装数千年，骗来抑神之法，与敖桓联手满以为能保下自己一条性命，免受夺舍之苦，没成想你和那水族真是个不中用的，我本是泥菩萨过河自顾不暇，还要勉力保下你一缕残魂。三太子，知不知羞。”
“如今是知了。”哪吒心中酸涩，却强撑着露出一丝笑，“我再不济，也要比你这花架子强上一些。”
“终于说了句人话。”姬楠不阴不阳地刺他，沉默片刻后，他又正色，“李哪吒，听着。”
“建木藏于丹田上三寸，我只能再保你半柱香，若是没能破坏掉我的身体，你我，还有你娘和兄长，以及离火司那群莽夫，都只好跟仙界一同葬身于火海了。”
“不会的。”哪吒低声允诺，语气笃定，连日的动摇与颓败一扫而空，他神台清明，濒死的意识被姬楠滋养，艰难地收束起灵珠中外泄的力量，“谁都不会死的。”
黯淡的灵珠被火海托举至空中滴溜溜乱转，先前的自爆在灵珠表面留下横跨半个珠子的缝隙，透明的火焰浓稠地自缝隙中滴下，逐渐凝聚成虚幻人形，人形聚合又溃散，身周的空间在颤抖变形，地面顷刻间烧成了青烟。
人形自火中抓出□□，遥遥指向瓷偶。
火海中缓慢愈合的瓷偶缓缓转过身来，被烧得面目全非的脸上露出一个狰狞扭曲的笑，再看不见姬楠从前的样子。
姬楠如此在意外表，不知他看见身体被糟蹋至此，会不会觉得难过。
哪吒走神了一瞬，然而随之而来的剧痛与姬楠的厉声呵斥逼迫他咬紧牙关，将所有注意力集中于一点，全力以赴地攻向颛顼。
两人交战之处，空间毁灭又新生，建筑土地空气尽数化作虚无。
唯有战斗。
自灵珠中泄出的补天之火蚕食着哪吒与姬楠的神识，也蚕食着颛顼的身体与灵魂，透明的火焰沾上身体又被扑灭，怒吼与咆哮，血与眼泪都化为热浪层层扩散，武器悍然相撞时也同时撕裂灵魂，这是一场漫长的酷刑。
直到他们其中一方倒下之前，火都不会停。
意识在蒸腾，火蒸干了他与姬楠最后的挣扎与水分，战斗的本能操控着这具非人的身体在继续战斗，姬楠的声音越来越小，越来越微弱，这意识着什么，哪吒不敢想，也没法去想。
他觉得自己正在变得稀薄，像是一块冰变成了一碗水，一碗水又挥发成蒸汽，蒸汽渺渺而上，脱离身体，往高处一直去，过往的一切历历在目，前世今生化成长卷铺陈在他面前。
佛光温和中正，他落在佛祖掌心，佛毫无波澜的瞳孔映出他浴血的影子。
“灵珠，你可愿与我打赌？”佛祖说。ぷ99.
“赌什么？”他听见自己问。
“你若赢了，从此天上地下，你无处不可去。”
“即使我要烧尽地府人间？”
“即使你要烧尽这地府人间。”
“我若输了呢？”
“你若输了，那便输了。”佛祖神情柔和，“你可愿与我打赌。”
灵珠狂笑：“好一个稳赚不赔的买卖，你要与我赌什么？”
“机缘之后，若你仍想烧尽三界，我便输了。”
“秃驴，你说的什么车轱辘话。”灵珠莫名其妙，又笑，“你输定了。”
……那赌约，竟是这样的意思吗？
蛰伏许久的应龙拼出最后一口气困住瓷偶的身体，龙身寸寸绞紧，瓷偶大惊，然而再躲却已来不及。
哪吒放声大笑，鼓起最后一丝意识高高跃起，□□自上而下，凶狠地要将瓷偶贯穿——
然而来不及了。
透明火焰渐渐熄灭，彻底失去光泽的珠子缓慢停止旋转，贴着瓷偶的皮肤，枪头融化消散，一寸寸往上，枪身，红缨，手臂，身躯。
恐惧与不甘仍残留在脸上，天帝怔愣许久，眼底忽然凝聚出疯狂的笑：“灵珠！你——”
噗。
一只手穿过他腹部，抓住建木狠狠拉出，扭曲又怪异的神情在濒死的脸上停留一瞬，天帝呆呆回头，在碎裂之前，看见敖桓面目全非的脸。
“你……”
敖桓一言不发，手指用力捏碎建木，齑粉簌簌而落，那被鸠占鹊巢的身体，也轻飘飘碎成了默然的灰。
火仍在烧。
灵珠啪嗒一声滚落在地，咕噜噜滚到敖桓脚下，敖桓垂目注视片刻，熔化的脸肌肉颤动一下，像是在笑，他弯腰捡起灵珠，又环顾四周，仙界陷入火海，极远处的天边耀起灵光，那是仙人们在自救。
“……都结束了吗。”他捻着灵珠端详，模糊地自言自语，感觉心里空乏疲惫，空得像一片纸，“这就是报仇的感觉吗？”
一切如他所愿，敖广、李靖、哪吒、天帝，这些曾让他咬牙恨之入骨的人，都死去了。
建木重生，仙界倾颓，最后的仙界血脉老马与小纪仍在人间，新的秩序即将建立。
一切如他所愿。
但……并不高兴。
他想要的究竟是什么，一切是从何时开始改变的。
敖桓说不出来，在复活的这些日子里，他时时梦见往昔也遇见未来，小时候他与那孩子玩耍练剑，沙滩上浪起潮落，海鸥鸣叫，漫上来的海水沁湿脚背。
温柔的夕阳将一切都渲染得模糊暧昧，紫红色的天空与海水相接，他和哪吒并肩坐在石头上，晃着脚，说些无聊的琐事。
“我大哥二哥几乎从不回家，父亲让人害怕，母亲也不愿与我多说话，我不想回家。”小孩垂头丧气，眷恋着短暂的时光，迟迟不愿动身，“敖桓，你要是我哥哥就好了。”
“大哥吗……”
他出神地重复这个词，平生第一次在心底涌现出责任感。
他说：“那说定了，我会保护你的。”
作为大哥，作为朋友，作为同病相怜的可怜人，我既比你年长，保护你将你看作弟弟是理所当然的。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改变的？
是李靖的话吗？
是那让他几乎形神俱灭的一刀吗？
还是……复生之后呢？
哪吒三太子，三潭海会大神，离火司司丞，传奇，传说，身份，实力。
东海三太子，被李哪吒所杀的可怜人，一个……弱者。
是从他们的地位开始颠倒开始吗？
当他从地狱复生，满身狼狈蛆虫附身，匍匐在地，只能高高仰望身处仙界地位超然的弟弟时。
当他走遍无数神祠寺庙看见他所享的无边香火，无数供养时。
当他终于见到他为之付出性命的弟弟，与腐烂如泥的他不同，哪吒变了，他不再需要他的安慰，而他于李哪吒，是过去是历史是伤疤是黑暗，他活该被抛弃被杀死。
他被俯视了。
而敖桓对此，憎恨到咬牙切齿，夜夜不得成眠。
本不该如此的，为什么李靖是爱你的，为什么你能得到今天的一切，为什么我不能拥有，为什么没有人爱我。
敖桓想，把他从那里拉下来就好了。
把哪吒从高高的仙界拉下来，把他拉回到凡间，拉回泥土里，把他从三坛海会大神重新变回他软弱又只会哭泣的弟弟。
这样……他便能再一次地拥有俯视他，关爱他的资格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