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乡

《星乡》

第 125 章 战凫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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营帐之中,侍女护着菡儿,畏畏缩缩地望着星华走回座榻。彼端,星华缓缓歇下,沉默不语,她的目光在菡儿身上略微转了一圈,便长久地滞留于侍女身上,嘴角似弯非弯,带着些许玩味之意。

单看衣着,单看气场,傻子也知道星华是这里所有人的话事者。那侍女被这位“上位者”瞅得浑身不自在,不敢动弹分毫,更不敢说话。一旁的小菡儿却没有那么多顾虑,瞪着圆圆的大眼睛,瞧瞧星华,再看看紧张的侍女姐姐,率先打破了这般沉寂:“叔叔,你为什么看着小荷姐姐不说话呀?小荷姐姐是好人,可不像那些坏叔叔。”

“小荷姐姐?”

星华唇角的笑意更浓了。

在女童的自报家门之下,侍女也再难维持沉默,忙低头行礼,小声应道:“回大人,奴家名小荷,乃宗主家新召入府的侍女,不知大人唤小荷入帐所为何事?”

“何事?”星华高深莫测地凝望着她,指尖在身前的案几上轻轻敲打着:“你说呢?”

侍女偷瞧了星华一眼,无言。

“你就……没什么想同我说的?”

星华这几句话说的就好像在打哑迷,那侍女听毕此言,仍然低着头,无动于衷。如此一幕,看得菡儿的小脑袋里充满了疑惑,愣愣地望着这两人你一言我一语,似在暗示,似在应和。

“叔叔,小荷姐姐……”

菡儿冥思苦想了一阵,终于,在她有限的认知中得出了一个结论:这位陌生的叔叔似乎不喜欢府里新来的小荷姐姐。她怯生生地拽了拽侍女的衣袖,小声说道:“姐姐,我们……走?”

呼~

一阵莫名的凉风霎时从旁侧袭来,吹得菡儿打了个哆嗦,鼻中嗅到了一股好闻的香气。她吸了吸鼻子,却发觉那股香味更浓了,就好像孩提之时,常在爹爹书房中的嗅到的那般。爹爹……娘亲……

“噗!”

一声闷响,菡儿两眼一翻,就这么直挺挺地倒了下去。营帐下皆是柔软的沙地,因而她并未受伤。那侍女对此似乎早有预料,一改之前营帐外的惶急之态,气定神闲地抱起不省人事的菡儿,小心平放在一旁。

星华静静地看着这一切,不动声色。

待到侍女处置完,回过身来,她面上的谨慎、畏缩顷刻一扫而空,蒙上了一层莫测的阴翳。她规规矩矩地向着星华深施一礼,语调坚韧有力地朗声道:“卑职兔十九,拜见华主。”

“兔十九……”

星华轻声念叨着这个名字,目光幽深起来。她的判断果然无误,之前种种异样表面,此女,绝对不简单。

沉默片刻,星华坐直了身子,以言语相试探:““华主?你称我为华主?难道你知晓……”

“不知,也不可知。”

兔十九神色肃然起来,摇了摇头,赶忙止住星华的话:“华主,勿妄言,灵兔惟知她需知之事。无论有意探听或是无意接受,多知窥密者,必以死谢罪。若华主您坚持相告,兔十九唯有以死谢罪了。”

星华微微一愕,只能摆了摆手,以示自己不甚在意:“看来兔一把你们教的不错。不过是好奇一问罢了,若有为难,不必作答便是。”

兔十九长舒了口气,语调轻快了些:“不为难。华主,是黎主命我等雪兔但凡私下里见到鸿渊将军,便如此称呼的。承蒙黎主与兔一大人抬爱,兔十九得以负责雪兔西北事宜。如今战事在即,兔一大人命我西北各部时时监视猃狁人与叛军近况,待您入大漠,即刻汇报。”

“哦?叛军近况?说来听听。”

星华小心地伸了个懒腰,略微缓和一番自己肩臂上伤口隐隐的疼痛,而后挠有兴致地托腮俯首,洗耳恭听。

她之所以能看出异常,既源于此女不经意间展露的速度与身法,亦源于此女出现的时机实在是太好了。早些时候在临北关,那条叛军北上的惊天之讯,依凭星黎所谓的“特殊途径”传到星华的案头——靠的正是她们。

那夜,雪兔营的执掌者“兔一”,神不知鬼不觉地潜入了临北关,戴着一张兔首面具,出现在了星华身前。她带来了三封密信,一封来自南方,一封来自西北,一封来自东南。

待到星华观毕,兔一只给她留下了一句话,便就此离去,消失不见。

“无论将军率兵走到哪里,雪兔必如影随形。”

有了这句话,自从北方军团的八万精锐之师入了西北,星华就一直在等,等待那只“雪兔”自己现身。

无疑,兔十九选的时机非常巧妙,在攻袭凫城的前一日,替星华带来了西北的军情。军中有女子现身必惹人瞩目,以雪兔营的手眼,混入最后一支从徯城撤出的商队并不是什么难事,再顺理成章地被猃狁人追杀,被星华的手下所救,最终以寻找菡儿之名接近星华。

如此,每一步的时机都掐的很准,环环相扣,可谓精妙。

这兵荒马乱的,“鸿大将军”素来怀柔思民,当然不放心让菡儿这么个可爱的小丫头离开军营,以身涉险。但又不能让军中的这些粗汉子们来照顾一个孩子吧?于是,兔十九以侍女的身份留在军中,留在“鸿渊”身边就显得更为顺理成章了。

星华将这前因后果在脑海中过了一遍,不由略微感叹这片属于三妹的“江湖”已然成型,并且远超过她的预计。无生界十五年,灵国三年,整整十八年的凡间之行,带给了星黎一套红尘剑法,也带给了这片凡世翻天覆地的变化。

三妹若是看到这一切,许是会欣慰吧……就像彼时她与星天创立天华宫,足足耗费了数万年的光景,在见到星辰之辉覆于诸天万界、远达坤极之刻,那一瞬无与伦比的满足感,顿时让星华觉得,耗费这几万年的时光,也值了。

星华在审视兔十九,兔十九也在观察星华。

兔十九所受的训练告诉她,无论有意或无意,绝不能私下探听任何上面的大人物与其他任何灵兔的背景、身世,令行禁止,是雪兔营松散却得以存在的基石。

但这并不妨碍她用自己的双眼观察。

托腮?伸懒腰?似有似无的微笑?只有女人才最了解女人,临于放松下来的星华的慵懒气场之下,兔十九心中唯有一种感觉,身前的这位所谓的“鸿渊将军”,根本就是个披着男人皮的女人。

一星一凡,各自思量。须臾,兔十九清嗓一声,向星华徐徐道来西北各势力的近况。

……

“这些草原蛮夷竟然还懂什么叫做“以战养战”?什么叫做“雀占鸠巢”?”

一长串条目听毕,星华眉间紧锁,盯着身前铺展而开的时局图。

猃狁人之患比她预想的还要糟糕,西北小半的城镇已然沦陷,猃狁人已经在各城迁入了大批来自草原的老幼妇孺,玩起了“雀占鸠巢”的把戏。这些明显出自中原的计谋,让星华不由得怀疑其背后有南方各国甚至魔族势力的影子,试图从各方阻挠新朝的建立。

早些时候,星华尚未降临凡世,星黎与平和郡王力求稳妥,派遣北方军团真正的精锐之一,雪豹营,入西北稳住阵脚,伺机夺回猃狁占据的城池。

但雪豹营再精锐,人人以一当十,终究是个“营”,当然抵不住猃狁人倾尽全族之力攻打灵国西北。猃狁人也一口吞不下这么多空城,于是,平衡诞生了,双方沿着额尔色郭勒河中段相邻的两城凫城与徯城布下了天罗地网,五日一小仗,十日一大仗,互有胜负,却苦了百姓。

星华此次北上的目的,正是为了叛军与这凫城而来,局势最坏,也不过叛军与猃狁两方暗盟,图谋西北、取道皇都,凫城与徯城,则是他们的必经之路。

雪豹营依凭徯城临河地利数次抵御外族之敌,已是功不可没,也该歇歇了。他们攻不下的城,就让北方军团来,让星华来。

“罢了,既然我的军营你们都畅行无阻,想必以雪兔营的本事,维持内外军情通畅不是什么难事。兔十九,这几日你就跟在我身边,凡有军情密要,随时上报。”

片刻,星华淡淡一笑,不容置疑地吩咐道:“你如今的名字就叫做小荷,是菡儿的侍女,我……本将乃灵国广平王鸿渊将军,不是什么华主,你可晓得了?”

“是,小荷听凭将军差遣。”

兔十九入戏很快,面上的阴翳顷刻间消弭于无形,俄而,那见识短浅、畏畏缩缩的小荷便又回来了。她慌慌张张地抱起熟睡的菡儿,放到了一旁的客榻上,垂首而立。

于小荷,她从未,也不可能察觉出鸿渊将军有什么异样。但于兔十九,她发觉,那个“披着男人皮的女人”,在说完此言之后,又悄无声息地变回了男人。

坐榻之上,星华——这位“‘披着男人皮的女人’的男人”的星辰公主,此时正以指尖在时局图上缓缓摩挲着,最终,在某处朱笔标红的城池上重重一点,画了一个圈。

凫城下,则西北可定;西北定,则灵国安矣。

灵国……安矣?

…………

异响划破天际。

“咕呱嘎嘎嘎嘎……”

额尔色郭勒河上凫鹤的尖鸣声响彻浩淼的长河,咻唳刺耳难言,替这片荒芜的广漠带来了第一声死亡的昭告。血与火的滚滚舆轮已经开始旋转,缓缓碾过西北的每一寸土地,但未曾留下一丝车辙,更无任何印记,只有这漫天的黄沙,掩盖一切、知晓一切。

凫城的今日,与以往并无什么不同。

清晨,猃狁人的一队巡逻兵卒照例走上西城墙的最高处,巡视、俯瞰这座他们得来不易的城。

在草原上广阔且自由的生活惯了,来到城里,多数猃狁的老幼妇孺被四面高墙束缚在内,压抑得喘不过气来。对于他们之中的大多数人而言,此生唯一一个没有晨曦、没有落日的地方只有死后的棺材,而今,在族中卜巫一句短短的预言之下,举族迁徙,远离他们的草原家乡,来到千里之外与“东方人”开战,仅仅只是为了这一个个“棺材盒”和粮草,着实不值当。

甚至,这都还没算上跋涉千里的代价。半途殒命于酷热与严寒之人,累死的马匹牲口更是不可胜数。

约莫大半的猃狁人面对城中“东方人”留下的无数空房华居,仍然选择按着传统习俗,在城里宽阔的街道上搭起了自己的帐篷。于城上望去,座座白顶大帐星罗棋布于道路,各色彩旗招展,与城中的青石砖地相异显著,对比鲜明。

巡逻兵卒们草草瞥了一眼,在确认无人闹事喧哗后,便把目光转向城外,那里,才是他要着重关注之向。这十几日,东方人的雪豹营蛰伏于徯城不出,不似以往频繁骚扰攻城,倒是让这些时刻紧绷着的巡城兵们稍稍能松口气。

随后,他们看到了一片乌云。

“攻城。”

城下,黄沙滚滚。最高处的沙丘之上,几十个浑身黑衣的影子遥望着这一切,为首的那人唇角勾勒起一丝森然微笑,披风摆过沙地,留下一片深沉的黑,恍若被惊起野凫的乌翼,投下属于死亡的阴影。

“将军,城中若有猃狁人的老幼妇孺,是否……”

“不犯我军者,留之。低于十岁者,留之。走窜奔逃者,放任之。靠近城墙之辈,抵御我军之辈,战后扰乱城中秩序之辈,无论老幼,无论男女,格杀勿论!”

“他”的每一言,每一语,无不铿锵决绝、掷地有声,身旁的人更是惊诧于此。其中,有和鸿渊打交道十数年的柳舟,有善用自己双眼的兔十九小荷,更有对“他”知根知底的顾清风。他们因为种种原因,得以跟在星华身旁,静观这场战局之变。但仅仅是这第一句话,就已经震惊了他们。

在星华的威势与气场笼罩之下,柳舟紧张地咽了口吐沫,但还是忍不住开口问道:“将军,猃狁人不知我等来意,老幼妇孺之中也必会有人抵抗,难道……全都杀了吗?若全城之人尽皆反抗,依此令,那……”

“那……无异于屠城。”

顾清风缓缓接下了柳舟未说完的话,神情亦是极其凝重。旁人或许会以为他也在慎重考量,可只有星华知道,以他那混世魔王的德性,根本不会觉得这有什么。某人此刻心里正暗自咋舌呢,这女人怪起来是真怪,柔起来是真柔,但是这狠起来……嗳,这也忒狠了些吧!

小荷现在的身份是侍女,此处更没有她说话的份,但同样对此令感到诧异,杏眸中的目光雪亮幽深,带着探寻之意驻留在星华的身上。

身后一拨陪衬作饰的统领们更是噤若寒蝉。一左一右两个传令兵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虽然将军发话了,但这几位大人的意见不统一,他们也不敢贸然宣令。

“那便屠城。”

星华的目光不带丝毫感情地望向那座招展于红日初升中的城池,明明她的半张面庞沐浴在温暖的天光之中,可分情轮回诀的冰寒却并无丝毫怯意,竟胆敢与来自乾天之光分庭抗礼。那张属于鸿渊的脸上半是寒霜,半是温色,宛若从幽冥阿修罗道中钻出的阿修罗族,是神是魔,于此一念中。

屠城……

沙丘上众人齐齐噤声,恰在此时,从西北刮来一阵怒号的狂风,须臾席卷万物,闻之如若厉鬼的嘶吼,若冤魂的哀鸣。

“传本将令,以上条目不变,即刻攻城!”

“即刻攻城!!!”

将军已下严令,传令兵自然不敢怠慢,赶忙扯起嗓子高喊,但话音很快就淹没在了狂风声噪中。

“即刻攻城!”“即刻攻城!!”“即刻攻城!!!”……

旋即,更多传令兵的高呼声于沙丘下方响起,拧成了一股,直冲云霄。此时此刻,大漠中的狂风也无法掩盖这由人汇集而起的声浪,甚至就连天边的几处薄云都畏惧此声似的落荒而逃,顷刻消弭于无形。

“咚,咚,咚,咚……”“呜呜呜呜呜呜呜……”

人声角声战鼓声,声声齐作,声声震天,伴着狂风呼啸,汇集而成了此世最为沉重也是最为铿锵的乐曲。这是属于胜者的凯歌,却更是败者的悲鸣。八万北方军团的精锐之师如若一片积聚了暴风骤雨的墨云,向着这座城的西门,一步一步地推进。

黑云压城城欲摧,甲光向日金鳞开。

区区一座西北城池,雪豹营人数不占优攻不下来,八万北方军团的精锐难道还攻不下来?

此战甚至不需要星华多去关注什么,她回过身,居高临下地望向沙丘各处或惊诧、或激烈、或冷淡的目光,唇角微笑丝毫不变,波澜不惊:“诸卿,猃狁人来自千里之外的草原,在你们多数人的印象中,不过蛮夷也。但试问,北境有哪个蛮夷族像他们一样懂得以战养战?懂得雀占鸠巢?懂得先发制人?各位读的兵书可不比本将少,西北此局,难道还非要本将逐条逐理的罗列出来,才能点醒你们一个个榆木脑袋?”

此话一出,不少先前激烈的目光顿时不见了踪影。

“虽不知千里外的草原上发生了什么,值得他们如此大费周章,但猃狁人把老幼妇孺迁来,绝对不失为一手好算计。他们,在干那些匪徒曾经干过的事!”

言及此,星华目光凝若寒霜:“在玄夜山脉,匪徒驱赶流民北上,拖慢了各关口处置的速度,凭着一个假象,整整拖延了北方军团集结十余日。如今,猃狁人故技重施,但用得是他们自己的百姓。”

在星华提点之下,沙丘上众人的神情纷纷惶然,明白了此中关节。柳舟一拍脑袋,心悦诚服地向着星华行了一礼,小声地道出了两个字。

“拖……延?”

“对,正是拖延!”星华凝重地点了点头:“一座城不要紧,那两座、三座又何如?这一座座城打下去,每座城里都有猃狁人的老幼妇孺,难道在所有的城池都给予这些所谓的‘无辜者’们最大的宽容,让他们安身立命,怀柔对待?还请诸位仔细盘算清楚,北方军团会在此事上耗费多少精力!又会被拖延多久!”

以杀止杀……

将军这是要用雷霆手段,以杀止杀、以杀止乱啊!

所有的统领们面面相觑,达成了一个共识。此虽在兵法中是效率最高的一种,但从古至今,屠城或是以杀止乱永远是要冒天下之大不韪,被天下人所唾弃的。这……真为上策否?

星华似乎知晓他们的所思所想,语调更为沉重了几分:“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猃狁之民还有一个草原可作为最终的退路,还尚未达到‘不畏死’的地步,乱世用重典,以雷霆手腕平定西北,必有奇效。诸位莫忘了,吾等乃灵国之师,灵国王师,整个西北的灵国百姓都在看着我们呐!本就应当先安吾民,再思外族之民。”

狂风,吹得长袍猎猎作响,鸿渊宽阔的肩膀似能承载山岳,巍然屹立于沙丘之上。降临凡世以来,此时的星华,比任何时候都更像一位将军。

…………

战争的棋盘缓缓铺开,执棋之人业已就位,星华在西北落下了黑棋的第一子,而她的对手,那位运筹帷幄于幕后的“女人”又该如何应对呢?

星华在等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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