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满京华

《雪满京华》

59、蜀道之难(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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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至后三庚才过, 正是中伏暑热时候。今夏似比往年炎热,宫里宫外因暑气致疾者不少,皇帝已罢停朝会近十天, 每日仅于皇宫凉殿内处理政务, 偶临文华殿。

太子待在文华殿的时日便比往常更多了些, 至此每日除却朝政之外的琐事, 大多只得她回了东宫,方能处理。

明嫔随皇帝居于凉殿。后宫平静下来后, 整个夏日盛宠不断的仍只有她一人。她本就善于察言观色,随侍皇帝身侧久了,愈显善解人意。

且她与皇帝相处时,一般无旁人在侧, 谁也不知她究竟和皇帝做了什么, 亦无从窥探皇帝心意。

皇帝解了宁妃的禁足,虽不肯再多见她, 但明嫔偶尔一两句进言,也足以令皇帝对她稍加照拂。

而近日, 明嫔似在有意无意将皇帝的目光往其余新人身上引,动作倒不明显。晏朝收到密信后没多说什么,只提醒她不可放松警惕。

然而皇帝换了地方几日后,身子又不大爽快。

消息传到东宫时,晏朝正执着晏斐托人送来的一副三伏消暑图,上头“天凉好箇秋”五个字描了近半。

晏斐也病了, 昭阳殿那边说是他是娘胎里带来的体弱, 即便身边有人悉心照料,仍是染了风热之症。他将这幅图送来便是托她帮忙消暑的。

“梁禄,你遣人将徐疏萤暂时送回昭阳殿罢, 许是有她陪着斐儿能安心些。”

她蘸墨仔仔细细描了一笔,也不等他回应,只接着问:“……陛下那边,太医怎么说?”

梁禄回道:“体倦少气,汗多脉虚。太医对外说是暑热所致,气津两伤……臣问了御前的人,其实并没有那么严重,体虚同陛下耽于美色大有干系。”

“上回朝臣驳了陛下移居豹房一事,怕陛下仍是不死心,”她眸色深了深,搁下笔,将消暑图放置一边,摇头略一蹙眉,“叫明嫔好生照看着。”

她有些恍然。

皇帝最近有些举止颇为奇怪,同稚子一般倔拗。若在从前,他是从来不屑于在这些事上争执的。

她思绪忽如抽丝剥茧般深想,蓦然浮现出一个念头:陛下他老了吗?而这想法转瞬即

逝,皇帝并不糊涂,反倒愈加老谋深算。

梁禄不知他所想,应了声是,上前两步,低声道:“兰公公说,陛下近期召见了鸿胪寺丞。”

晏朝抬头,凝眉轻怔:“嗯?”

“……仿佛是为着陛下的病,鸿胪寺丞面圣时,兰公公亦被屏退,只说隐约传出‘长生’二字……”1

她垂下眼睫,抿了抿唇,一语不发。

皇帝眼下只需精心调养即可,若当真起了荒唐心思……

午后,皇帝于文华殿召开朝议。奉诏前来的官员,阁臣、科道、部院加起来数十人。此时圣驾未至,殿中议论声此起彼伏,直到几位阁老进来时方消停下来。

杨仞默不作声地一扫殿中官员,心道这旨意确实有些出乎意料。

他很清楚今日皇帝要议什么,于雅州一事他本已奏请举行廷议,处理的程序他已相当熟悉,最后将结果奏呈御前即可。且眼下圣躬尚未痊愈,他只觉得皇帝驾临另有意图。

皇帝踏进殿门时,身后仅跟着兰怀恩一人。

杨仞目光在他身上停了一瞬,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皇帝尚未到昏庸无道的地步,然而宦官插手朝堂,尤其是兰怀恩,明里暗里依旧嚣张,钻着各种空子投机取巧。

皇帝升座后先一偏头,于兰怀恩耳边说了什么,他躬身应是后暂退出去。

皇帝精神状态尚佳,看着底下一众朝臣道:“天全六番招讨司乃建宁初年所设,隶属四川都司,在雅州,招讨使一直由于氏担任。

“ 自庆元末年至今正招讨使为于处沣,副招讨为佘宁,秩从五品,每三年入贡一次。宣宁初,于处沣奏请朝廷允准他招募土民为兵,以守边境,朕准了。后来于氏入朝奏事,请求更天全六番招讨司为武职,朕也准了。

“却不想他不念皇恩,野心勃勃,竟起兵妄想控制川南2。”

兵部侍郎任鲁忍不住出言:“陛下,川南诸番侵扰已久,近年来除却当地大小摩擦冲突不断外,竟连入贡也不入了,区区蛮番,狼子野心,将我大齐天威置于何地?纵使他于氏在川南根基再深,也敌不过朝廷军,臣任鲁主动请缨前去平叛。”

任鲁乃山东人士

,身材魁梧,此时身处一众文官中如鹤立鸡群,略显黝黑的面色端然肃穆。

一旁立着的陈修忍不住凝眉暗叹,任鲁急冲冲的脾气改不了,每次最先跳出来的都是他,挨打也不长记性。再者,若是当真这样简单,何至于拖到今天。

皇帝没理他,只摆摆手让他先闭嘴,随后目光一转:“李时槐,关于入贡,你户部怎么说?朕记得三年前就变动过一次。”

李时槐禀道:“回陛下,六番招讨司乌茶的旧额岁贡为五万斤,直接运付碉门茶马司易马。后诏令再增加芽茶两千两百斤,三年前于处沣上奏,言山林深峻,土地贫瘠,采办艰难,陛下准其只办芽茶。今年本该入贡,但招讨司言贡品半路被劫,雅州一带已派了官府查剿山贼以追回贡品。”

“所以一查就是数月?雅州那边处地偏远也就罢了,四川的抚按官呢?朕看了呈上来的题本,说是叛匪凶悍,难以镇压,可这局面并非一日而成。”

皇帝眯了眯眼,声音戛然而止,将话头丢给下面的人。

片刻后听得一声轻咳,有人道:“陛下,去岁川蜀大旱时,四川巡按出于私利,匿而不报。然灾伤之年报灾乃地方抚按之责,有言官弹劾巡抚沈岳亦为失职,后那言官竟被污蔑牵扯进白氏贪墨案中,以此为掩护,沈巡抚毫发未伤。现如今川南叛乱,沈岳压制巡按上奏不说,连四川布政使也不敢发一言,足见其横行霸道一手遮天。”

另有一人附和:“于氏虽势大,但招选土民,得兵仅千余人。雅州亦设有千户所,于氏却仍能带兵长驱直入,如非卫所士兵弱不禁风疏于防范,便是官匪勾结了。由此便不能不想到,当地官府乃至巡抚,是否有叛国异心……”

紧接着便是几人轮番论辩雅州叛乱原因,内因外因抽丝剥茧层层分析。

皇帝听得头疼,摁一摁太阳穴,忽才听杨仞说一句:“陛下,当务之急是如何派兵镇压,其余待平叛后由有司查证方可论罪。”

皇帝点了头,方道:“川南雅黎一带与北部鞑靼不同,地理复杂,且有些地方番部土民与府州百姓生活关系紧密,出兵平叛不难,只恐滋扰百姓,误失民心

。”

“陛下,一味地安抚怀柔只会令于氏更加嚣张,进而得寸进尺……”

“清剿安抚结合方为妥善之策。于氏自起兵叛乱开始,已不堪担招讨使一职,如今是为叛匪,于氏不除则诸番难定,此后必将祸患无穷。然当地山民百姓,当实行安抚之策,以安民心。”

“若有愚民顽固不化,便也应当诛杀,以儆效尤了。只是百姓安抚工作怕是一时急不得,需得徐徐图之。”

……

一个多时辰过去,待议论结束时,杨仞再次抬头,发觉皇帝甚至已于座上阖了眼睛。至最后,殿中官员所议问题早已脱离雅州叛乱,索性成了沈岳的□□会。

杨仞如局外人一般默默冷眼观看,不参与,也不阻止。陈修偶尔同他对视两眼,只知他有在认真听,心底不免思忖:难不成只是因为他不善言辞的缘故?

争论声音渐弱,众人皆是口干舌燥。晌午暑气蒸腾,纵是殿中置了冰,夏日官服又单薄,站得久又不停地动嘴皮子,好些人仍是满身的汗。

皇帝恍惚“唔”了一声,睁开眼,说了声:“该怎么办怎么办罢……”

然而下一刻身子一歪,闭着眼忽然倒了下去。众人大惊,即刻有内侍前去请太医。殿中顿时吵吵嚷嚷乱作一团。

兰怀恩命宦官将皇帝安置进侧殿,手中拂尘一杨,居高临下朝众臣道:“陛下龙体有恙,诸位大人都退了罢。”

随即也不看众人的脸色,伸手一弹袖上尘屑,转头迈步先行出去了。身后仍是意料之内的指指点点,他轻嗤一声,并不理会。

安抚好其余人,几位阁臣不约而同暂且留了下来以待皇命。不到半盏茶时间,便有宦官前来禀告说皇帝醒了。杨仞等人进了侧殿,才看到太子也在,不免愣了一下。

晏朝道:“父皇命本宫于殿后听议。”

殿中宫人各自忙碌,数位太医则集中在皇帝身侧,已诊过脉眼下正在商议。院判向皇帝禀毕,又出来向几位阁臣回禀。

仍是暑热所致。在上回停朝原因之外,此次又增一条:操劳过度,忧思过甚。

几人欲上前询问,皇帝叫兰怀恩拒了,却又让杨仞上前。不过说话内容却是所

有人清晰可闻的。

“……足见凉殿并不解暑,朕搬去豹房又不耽误朝政。再者,庆元皇帝不还住过清馥殿么,同在西苑……出了三伏朕就回来。”

“陛下……”

“朕以前夏天从来没如今年这般多病过……思存,你知道朕老了,但朕还不想那么快驾崩。”

杨仞脸色一变,当即往皇帝榻前一跪:“陛下万岁!”

皇帝摆摆手,轻轻呼出一口气:“嗯。”

身后几人面面相觑,欲上前劝又踌躇不已。

“那雅州之乱……”

“就命任鲁巡按四川,讨伐叛贼。另,即刻召沈岳回京,着三法司严查。”

话音方落,看到杨仞开口欲言,又续了一句:“不妥……朕记得你前段时间向朕举荐过一个御史,仿佛是叫黄益?叫他也一块跟着去罢。其余的,你同内阁商量,结果回朕一声就行。”

杨仞领了旨,知皇帝已有决断,眼下不好栽多说,便同众人告退。临走前,听皇帝又出言,让太子留下。陈修不动声色地回头望一眼,心底沉沉,不免总有些担忧。

皇帝朝兰怀恩一招手,他会意,恭顺上前,扶皇帝起身,又半跪着仔细替他按摩。皇帝面色如常,方才那点子虚弱消散得一干二净。

晏朝微微垂首,权当没看见。这一次皇帝的心思,她心知肚明。她只是纳闷,若说上回是皇帝一时兴起,可他为何如此执迷于豹房?

殿中此刻很是凉爽。她躬身立着,手指无意间碰到腰间的蹀躞带,亦觉得几分凉意。只是一呼一吸间的气息,仍带着夏日特有的温热。

皇帝默了默,问她:“听出来什么了?”

是意料中的问题。

她将殿中所议大致复述一遍,却听皇帝摇头,口吻冷淡:“若当真只有这些,朕也不必让你来听。”

晏朝眸色微动,又道:“儿臣愚钝,听完或有一不解之处。”

“你先说。”

“是。于处沣既为天全六番招讨司正招讨数十载,权钱势皆不缺。他若贪权,前几年朝廷曾有意令其子入国子监进学,若于科举上有所成就,定然不比六番招讨司差,然而于处沣拒绝了;他若贪钱,川南一带商

户来往并不少,茶课司内油水最大,却并未听闻因他插手以至互市不公;他若有心壮大势力,距上一次招募土民为兵已过去数十年,他也并未再扩兵。

近些年边境侵扰朝廷一直未曾严加管制,百姓间矛盾并不多。沈岳巡抚四川时间并不长,在此之前雅州虽出过其他叛匪,于氏参与过一次,被打退后再未出手。他既知道珍惜羽翼,与朝廷对抗如蚍蜉撼树,又如何会忽然起兵?”

皇帝闻言挑眉,她性子仍如往常。看似娓娓道来,实则半点面子都不给他留——详细的动机分析,几乎要否定方才殿中许多人的观点了。

他皱了皱眉,难得地耐着性子问了句:“ 你是觉得于处沣起兵另有蹊跷?”

晏朝应了声是。

“照你的意思,他若真被迫起兵,但来势凶猛,专攻边境薄弱处,仿佛提前早有谋划,欲侵占附近府州,可不像是穷途末路的人能干出来的事。这你又怎么说?”

“如若是……官府主动归附呢?”

“荒谬!”皇帝掷袖,将兰怀恩一拂,翻身趿鞋坐起来。

晏朝知晓他大抵已经极为不悦了,默了默却听皇帝并没有再说什么,思忖片刻又续道:“既然有人提了沈岳压制地方官,或许也有可能……”她顿了顿:“于处沣也是被压制的那一个。”

皇帝抬眼,盯着她看了半晌,良久才道:“等查清楚再说罢……沈岳不日即将回京,太子以为当如何?”

晏朝答:“既身负罪责,又有言官弹劾,当停职查办。”

皇帝理一理衣袖,微微颔首:“届时,其子也应如此。”

作者有话要说:注:

1鸿胪寺、长生……关键词借鉴红丸案,无原型,为剧情服务,务考究。

2相关事件参考《明史》,剧情需要有各种改动,无具体原型,务考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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