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满京华

《雪满京华》

63、蜀道之难(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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锦衣卫诏狱位于西长安街, 在一众气派辉煌鳞次栉比的宅邸中,显得格外低调些,只以森严的守备和密不透风的高墙矗立着, 隔开人间和地狱。

太子并未提前知会锦衣卫, 是以轿子悄无声息地停在诏狱门前时, 前来迎驾的只有王卓。

王卓心下清楚她的来意, 行过礼后转头吩咐属下去准备。晏朝却道:“暂且不必,本宫要单独见见他, 审讯往后放一放。”

他顿感为难,踌躇一瞬,躬身抱拳应了声是。

晏朝身后带的是小九。毕竟是上回在里面受了苦,自进门那一刻便觉忐忑。但他总归不能给殿下丢脸, 此时只暗自咬牙攥拳, 稳住心神,一步不离地跟着她, 浑身不免高度警惕。

“殿下,监牢阴秽, 恐冲撞了您,臣叫人将沈微提出来。”

“也不必,你直接带路即可。”晏朝摇头,步子一顿,示意他上前。

王卓有些意外,却没多说什么。他暗自觑了一眼神色如常的太子, 心底那股不安自她进来时便从来没有消下去过。思来想去, 又强自镇定下来,圣旨都下了,太子还敢做什么?

闸门一开, 里头即是漆黑阴森的牢房了,血污味和腐臭味顿然充斥鼻腔,隐约可闻呻/吟尖叫声,还有空荡暗处的铁索锒铛。

小九瞧着眼前的身影微微一晃,下意识连忙伸手扶了一把,又递了帕子,一旁的王卓出声提醒道:“入口处有机关,殿下当心。”

她缓了缓气息,默默颔首,也明白这次与上一回不同,小九并非重犯,自然也无需被押在这里。

一思及沈微,眸色不禁暗了暗,转头忽问:“沈家其他男子是否同沈微关在一处?”

王卓答道:“回殿下,沈氏其余成年男丁另行关押审讯,与沈微并不在一处。”

言外之意,沈微是特地为太子备着的。

“容本宫多问一句,沈家人审得如何?”她若是没记错的话,沈家除却几位长辈,其余那些才入仕或还在科考的小辈,大多娇生惯养,真要刑讯,怕是早受不住了。

“此案由

邱指挥使负责,臣不知详情,只听说是……祸起萧墙。”

树倒猢狲散,算是预料中的结果。晏朝忽然想起,数年前,曾有人说沈微“出淤泥而不染”,他在一众堂兄弟中是最有出息的那一个。

她抿了抿唇,不再言语。

到牢房时,正逢看管的狱卒换值,刀剑声叮叮当当响了一阵,动静不小。晏朝一绕过铁栏,便瞧见沈微恰好转过头来。两人目光一碰,竟只有平静。

王卓行礼告退。晏朝便也吩咐小九去外面守着,独自一人走近,轻轻唤了声:

“探赜。”

沈微仿佛此刻才如梦初醒,呆滞涣散的眼瞳突然一凝,由不可置信变作惊喜交加,眦目圆睁,血丝殷红。

他身上犹缠着枷锁,猛然一动,铁链被扯得叮当响。他站不起来,消瘦的身形拖着挣扎着又往前膝行几步,勉强够得着铁门,才伸了手,要去抓铁栏。

晏朝嗅得到铁锈味,仿佛也看到那双手上已凝结的血污。

在这里的人怎么可能完好无损。

她张了张嘴,还未开口,却见那双手又缩回去。沈微勉强跪正,对她行了大礼,声音弱颤:“罪臣沈微拜见太子殿下。”

晏朝走向他,距他不过三步之遥。她一时竟不知该怎么开口,半晌只轻轻问一句:“你要见我?”

指的是沈家被抄前他求见的事,传到她耳边时沈微已经在狱中了。

沈微抬头望着她,不知为何忽然眼眶一热。

他勉力直起身,伸手去攥铁门,一股寒意陡然透过皮骨侵入心间,他浑身发颤,一字一句求道:“殿下,家父罪孽深重,但祖母已年迈,弟妹们年幼尚不知事,他们罪不至死……”

或许是在阴冷处久了,又或许太久没有说话,他嗓音有些沙哑,极力克制着才没有撕心裂肺地喊出来,却仍显凄厉无望。

他不知如何面对她,将头埋下去。腕上的铁环在铁栏上一撞,沉闷一声响,震得耳膜都嗡嗡作响。

“沈岳的罪名想必你是清楚的。”

“是。”

“你从前是在刑部待过的,刑律你比本宫熟悉。”她原本是要蹲下身的,

可身体如同钉在原地一般,纹丝不动。

沈微心下发凉,闭了眼不敢看她:“是,但……”

那就没什么好说的了。

“你觉得本宫能求得了情?”她将眼睫一垂,俯视着他,神色不明。

沈微终于抬头:“殿下,您是太子啊。”

晏朝望着那双充满希冀的眼,忽然觉得有些好笑。沈微找她求情她并不觉意外,毕竟是血肉相连的至亲。他第一回要她徇私枉法,拼了命地想抓住她这根稻草。只因为她是太子么。

“这么多年,我这太子是怎么当的,你不知道?”

她语气微沉,意味不明。她自认才能并不出众,一路艰难谨慎地走过来,要立稳地位,便不能有半步行差踏错。

更何况,既在其位,当谋其政。

沈微气息一滞。

“于处沣及其族人、亲信、属下数千人,已于前日悉数伏诛。现已查明,沈岳与其暗中勾结,谋逆之罪不分主从,更不必说通敌判国。”

“殿下!家父深受皇恩,不可能有谋逆之心!”

“这不是由你说了算的。”

晏朝目光在虚空处停留一瞬,又深深望着他:“旁的不论,单他在官场上做的那些事,贪污渎职、卖官鬻爵、欺君罔上……我不信你丝毫不知。”

有些事她没明说。

据陈修所言,沈微当年初入仕,短短两三年能跻身东宫属官,其中沈岳出了不少力。她当年疑惑过,因后来一直相安无事,便未曾深究。

沈微的手松开铁栏,无力一垂。他闭了闭眼,终于叹息一声,不再抱什么希望,那声叹息混合着紊乱的呼吸消散在那些令人作呕的气味里。

他突然有些嫌恶这样的地方。

他是官宦人家的贵公子,自小锦衣玉食。除却生母早逝外,一生还算顺遂。父亲教他从来都以学问为重,是以年少登科便也算不得惊天动地的喜事。

直到后来进了东宫,他忽然开始迷茫。朝廷里人人讲忠君,可他要忠的是什么样的君,潜龙是真是假,可会有乘云直上的那一日?

他记得自己纠结过的,可是却记不清,究竟是从哪一

日开始,他不在乎了来着。“混日子”似的,一日一日,认认真真地为东宫做事。

然而却又好像并没有为她,为晏朝这个人谋划过什么。至如今,能回忆起来的,并非入仕后编纂书目、提笔疾书,而是某一个清晨或傍晚,寂静无人处,坐在她身边,饮一盏茶,对一盘棋。

那样的日子平淡如水。满腹经纶也没什么用了。

不学无术、碌碌无为。

他忘了晏朝说了些什么,胡言乱语地呢喃:“……殿下,您说臣当初如果从翰林院出来,外放州县,现在会是什么样子?”

晏朝一愣。沈微的仕途是同科进士可望而不可即的,而弊端也显而易见,太过急功近利,底子不扎实,若当真掌实权,怕仅剩空架子了。

未逢其时。晏朝张了张嘴,却没说出来。沈微是可造之材,若有机会得以历练,断不会蜗居一隅。

他顿然清醒过来,摇了摇头,发觉眼眶有泪意莫名汹涌。抬了袖子胡乱一抹,思绪才缓过来。

“沈家人……是不是已经审过了?”他问。

晏朝略一颔首:“是。”

“那殿下今天的来意呢?结局既然已经定了,您没必要屈尊来诏狱一趟。”

他心底已猜到大致,微微偏过头舔了舔干涸的唇,又道:“——殿下若要来审臣,也确实没有必要。”

一样的死路。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他脸色苍白,双目又恢复她进来前的黯淡无光,他伸出那双手,慢慢伸出去,将它展示给晏朝。蜷缩着的手指如枯枝轻颤,掌心的纹路里只有污垢,隐约嗅得到血腥。

他抬起头,忽然如同孩童一般,目光里铺一层白纸:“沈微没做过对不起殿下的事。”

“臣第一次见到殿下时,殿下还不会走路,被春娘抱着在伯府院子里晒太阳。”

一晃二十年如白驹过隙,安平伯府没了,春娘也没了,他也不长久。当年印象里的初见场景,只剩下个晏朝。

他扯了扯唇,虚虚一笑:“臣知道殿下为难。”

“臣有话对殿下说,还请殿下离臣近些。”

晏朝收了心绪,往前走两步,慢

慢蹲下身子,看到他浑身的落魄狼狈。

“你说。”

沈微声音极轻:“若臣背叛了殿下,您会不会亲手杀了我?此时此刻,就在这里。”

“沈家人既然已经进了诏狱,我这条命,早就无足轻重了。”

“晏朝,你得学会亲手杀人。你还活着,总有人要你性命。但没人像我一样,肯给你机会的。”

晏朝身形一僵,先是惊愕,随即心间寒凉一片,竟不觉分毫慌乱。只是失望,如暮冬寒天里落了一场冰雨,风一刮,树梢冰封的春意碎了满地。

“你以为你是谁?”

她冷冷一笑,倏地起身。觉得可笑至极,她需要这样的“机会”?

正欲继续说,小九忽然进来禀道:“殿下,大理寺少卿邓大人到了。”

晏朝转身应声:“知道了,你让他稍等。”

“是。”

沈微挣扎着要站起身,又是一阵锁链声沉闷地响。他问:“殿下,沈微实在不知,现在审讯还有什么意义?”

“陛下的旨意,本宫遵旨而为。”

“臣少时读史,读到曹魏嘉平之变,魏主曹芳与众臣商议除去司马师,事泄后司马师追杀涉事人员,夏侯玄下狱后不肯认罪,只让钟毓尽其责,罪名任其编造书写,而后从容赴死。臣自知浅薄,不敢自比名士,但的确无罪可认,愿随殿下处置,绝无怨言。1”

晏朝猛一攥拳,终于涌起一股无名之火,脸色铁青怒道:“沈微!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那现在谁是曹芳谁是司马师谁是夏侯玄谁又是钟毓!这番话要传出去你死无葬身之地!”

“我现在就死无葬身之地。”他低声道。

狱中忽地传来一阵纷乱的脚步声,晏朝不去看瘫软疲弱的他,扬声喊了句“来人”。

来的却是邱淙。他将腰间的刀一收,抱拳行礼:“殿下。”

晏朝颔首,转过身道:“将人提去刑房,叫邓洵一也过去,一应布置你去安排。”

“是。”

作者有话要说:[注]1嘉平之变,夏侯玄是正始名士之一,谋杀司马师未遂被杀。

附《晋书》:……(玄)及下狱,玄不肯下辞,锺毓自临治之。玄正色责毓曰:“吾当何罪!卿为令史责人也,卿便为吾作!”毓以玄名士,节高,不可屈,而狱当竟,夜为作辞令与事相附,流涕以示玄;玄视,颔之而已。及就东市,颜色不变,举动自若。

当然,微微不及他万分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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