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霜栖月

《寒霜栖月》

第59章 第五十九章 君子困蹇(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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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黑暗。喘不过气的压迫感。

——我,是死了么?

啪嗒。一滴冰凉的液体砸在脸上,脸颊有些痒。陈染怀本能的伸手搔脸。无意间牵动了什么,引发一连串铁索在地面刮擦的钝响。

他睁开了眼。

四幕俱黑,张眼难见丈外。穿墙透壁从空旷的上方扩散开来的,是某种悠长的、交混作一处的哀吼:焦糊的味道,绝望的求饶;皮鞭的抽打,断断续续的呜咽……以及不知什么液体有间隔滴下的滴答声。还有呼吸间流窜的早似麻木般适应了的浓重的血腥气和污秽的臭气。

师父和师兄们谁都没在,这里不是青城山。

难道这就是拔舌地狱吗?陈染怀茫然无措的抬臂遮眼。师兄,你说,师父他是不能管我了,还是不打算再管我了?

残存在记忆中的最后片段,是位身高不满胸口、长着朝天椒样朝天下巴的干瘪老太太,满面怒容,扬手举起龙头拐杖的样子……醒过来,便到了这里。

仿佛忽然间想起了什么,陈染怀三两下抹干眼泪,铁链哗楞楞乱抖,双手漫无边际的摸索。

师兄……师兄呢?!

身底体贴的铺垫着似晾晒过的细软干草,散发着阳光混合嫩草的干爽甜香;身上随意的搭盖着水滑缎面材质的不知什么东西。一如既往,温暖又贴心。

陈染怀颤巍巍的站了起来。他有种久卧失重的乏力感,彷徨不安的摸索向墙边,试图找到些什么让人心安的倚靠:“喂——,有人在么?还有活人么?这又是什么鬼地方?你们将我关到了哪里?白元奉呢?他把我师兄弄去了哪里?混蛋!快给我喊他出来!”

柔软且富有弹性的墙面,入手冰冷,滑腻腻得近似某种软体动物的肢体,惊得陈染怀险些喊出声来。

却也忍不住小心翼翼的探查似的把手凑到鼻子前,轻嗅。

浓郁的类似于老人体味的味道直贯鼻腔,刺激得陈染怀差点吐了出来。

他忙不迭的对搓蹭干净指尖,直向后躲。

叮、叮、叮……一溜暗器追着打在了陈染怀移动过的位置。

神出鬼没的掌影从边隙伸出,抓着陈染怀的领子拦腰后送,将人重仍回了干草软垫。近在身旁却辨不得确切方位的声音,冷漠的警告他:“闭嘴。别乱动。”

阿霜?!太好了!陈染怀下意识的反手捞人,迫切的想问陈欺霜些什么。但令人心安的触感只一沾即走。

陈染怀只能听话的止住了动作。与此同时,他才真正从四下里感知和捕捉到了异乎寻常的紧张气氛。

某些不易察觉的颤音,悬在半空,似乎正盲目的搜找什么般,寻寻停停,停停又找找。

忽然有什么东西,发现了什么似的,一下子停在了陈染怀的鼻尖前。

只有鹅卵石大小的一段,随着陈染怀的一呼一吸,萤火虫似的闪烁着,扭动,挣扎,疯长,蓦地蹿到了碗口大小——还有继续变大的趋势。

放大了原本数十倍的由一截截蛇骨缀连的六层高的玲珑剑楼,半面化作豪猪背箭,格格相撞,将一排排泛着凄凄冷光的尖齿状骨剑,对准了陈染怀。

杀意充盈,瞬间膨胀——

头皮一层层发麻,陈染怀骇得一下子呛住了发声。什么鬼?难道是在——变戏法么?!真的假的?

尽管心里记着陈欺霜的提醒,理智也在敦促他退后,却受好奇心驱使,连眼睛都不舍得眨。最后甚至欠起身子靠上前去……

幸好冰冷的声音及时自身后响起并阻止了他:“别碰。借用。”

“什么?”陈染怀回头。

根本不容他多作思考,只听“嘶啦”一声,他的脊梁骨连着整片后背,突然变得空荡荡、凉飕飕。

尚带体温的青城门派服登时改作防御的武器,由骨关节分明的大手拖曳着,将万千蓄势待发的骨剑,生生压制回拇指大小,绷紧,弹出,送还。

用后即弃的长襟后摆,被剑气戳了个千疮百孔,铺着陈染怀的半个肩头搭下来:“捂住耳朵,别听别看别想,专注默念一百个数。——又或者,我来助你?”说话间掌风已至颈侧。

“不用,真的不用。”陈染怀急忙阻拦,他像被当场被抓包似的申辩道,“只是想看看是不是真的。看来是真的了。我自己来就好,这次你信我。”说完,不敢耽误的对着估摸中的陈欺霜的方向,拉紧布片捂住耳朵闭紧双眼,悄无声息的数着:“一、二、三、四……”

但总像无法长久集中注意力似的,自然而然的分神,眯起一线眼睛、竖起一双耳朵,去偷看和偷听。

迎着有针对性集结而来的杀气冲过去的,是推剑出鞘的“格楞”声。

剑落霜降。如深渊般凝滞的墨色,以剑芒为中心,顷刻旋转搅动了起来。

飒飒风声紧,无数黑影如暗夜里展翅的蝙蝠,扑簌簌,扑簌簌。寒刃抖直,前突。破空声,尖啸声,玉化的骨剑撞在傲雪剑横面上反弹出去发出的“叮当叮当”的金玉之声。

极短暂,剑光收敛。夹杂着闷哼的噗咚噗咚的栽地声,接连响起。

平稳的吐息唤起一星红芒,蜷在冰冷的手指间,抻臂引向高处,点燃了仍挥发着某种动物油脂气味的小烛台。

飘飘忽忽渐燃渐明的焰苗,首先映出了近旁一张既显普通且平凡无奇的脸孔。

往日无比坚定的声音,今天意外的有了丝动摇:“魔尊有令,禁止内斗。盛剑楼无视魔教教规,三番五次找右护法的麻烦,理当受些教训。”话音落,收回了遮挡火焰的手。

一时,光焰大亮。

仿若因着光线的刺激,蓦然开阔的视线,反而比黑暗时更加瘆人。

状似人体肤理状细棱纹路的暗黄色壁围,微微喘动着,被血管般罗织凸起的咒文遍布。在诡异紫色下面暗涌的红色,奔腾湍跳,顺着内倾的壁面,蜿蜒向下汇聚,一直在地心洼处螺旋绞纹的中心点,咕嘟咕嘟冒气泡。

咒文适时流转。万千棱形交汇点间密闭孔状的圆形,一道打开。数不尽的内黑外白的球形晶状体,或喜、或悲、或怒、或乐,像急于探索的眼睛,向左旋,向右探,密密麻麻,无边无际,滴溜溜乱转。

忽而,齐刷刷向下,同时停住,凝视。

心底随之乍然钻出莫名刺耳的尖叫。超越负荷极限的声音持续不断的攀升、攀高,冲破颅顶,似在颅骨上开出不计其数的窟窿。www.九九^九)xs(.co^m

盛剑楼的偷袭者们不待抵御,已被无路可逃的绝望感狠狠压回地面。

困于一隅,□□,吞噬,湮灭,再难逃脱。

六七个人当场口吐白沫翻白眼昏厥了过去。其余的人,有的涕泪四流的跪地求饶,有的无法克制的抱头滚地,有的则情难自抑的崩溃大哭……只剩一人,依靠悬浮着的四座剑楼撑开的无形屏障的保护,双手拄握着包浆的油润光滑的龙头拐杖,一步一前,拿一双充满委屈的、柔情的、湿漉漉的眼睛,一眨不眨的望向陈欺霜,慢慢开口:“好久不见。阿霜哥哥。”

姣好的桃心似的憔悴小脸,嫩如蜜桃般的苍白皮肤,缺乏血色的润嘟嘟的嘴唇,饱满的胸脯,细腰翘臀,玲珑有致。是位不可多得的漂亮姑娘。

她短暂缓了口气,柔笑:“以前只在传说中耳闻过‘血海炼狱’的真正威力,今日见到,才知晓这里为什么会成为血盟教中唯一一个没有人看守的地方。”

摇了摇头,又说:“也不对。准确来说是无需人来看守。”

气息虽显短促,可声音却异常的甘甜柔美。尤其是那种有商有量的柔软的说话方式,简直教人不敢大声说话,唯恐会惊吓到她。

陈欺霜一下愣住了。待他醒过神时,已不自在的移开了视线:“崔楼主。”

鬓间别着白花,整套麻布孝服,一双粗麻布鞋。他不敢正视对方的脸,也不知做了什么,令人悚然的各带情绪的“眼睛”,一只接一只,心不甘情不愿的闭紧了。

自上及下的威压感和由内及外的不可名状的精神折磨,顿时烟消云散了。

崔雪棠稍微长舒了一口气,轻轻拭了下额头。她将眼看要失去功体支撑、已逐渐显现抱团龙珠原型的四枚剑楼接回掌心,仍安入拐杖龙口中,这才柔柔软软的笑着应了:“嗯,是我。可是会轻松不少呢。多谢抬手放过。”

“……不用谢。”

“‘楼主’这个称呼,从你口中说出来,我听着很不习惯。你还是按照中原的方式,叫我的小名‘棠儿’吧。”

陈欺霜想否认这种“中原的方式”,刚开口,不明所以的忍下了,点头,应承道:“不敢。那么失礼了。崔小姐。”

“相识数年,只有你,依旧如初见般客套疏离。”崔雪棠悲伤的浅笑。她上前了几步,向陈欺霜靠近,似在拉近彼此的距离,“听他们说,这里因为有你在,任务才会一而再再而三的难以完成。我不愿意相信,所以亲自来了。没想到真的是你,看来倒是我的错了。”

陈欺霜克制着向后避让的冲动,不得不站定原地,用身体阻挡住崔雪棠继续向陈染怀接近的可能,低沉的应道:“嗯。”

“其实令我难以理解的是,青龙使惩治我手下的理由,不是‘擅闯总坛圣地’,而是‘找右护法的麻烦’?为什么?”

“嗯。”

“你一定要留在这里么?”

“嗯。”

“只有‘嗯’么?你难道真的就没有其他话要对我解释么?”

陈欺霜反问她:“解释什么?”

又当即改口道:“彼此职责所在,请不要苛责手下。你新继任,应该先收拢人心。”

“好。我知道了。还有呢?”

陈欺霜别过了头:“崔楼主,那个……请节哀。你提醒的对,这里不是你们该踏足的地方,右护法也不是你们能动的人。现下的一切都是我们教主的家务事,应该等我们教主自己来处理。请领着下面的人,速回吧。——别再来了。”

崔雪棠又上前几步,她离陈欺霜非常非常的近,近到几乎快要贴在了陈欺霜的身上:“如果我说,我执意要干涉呢?”

他不答。她仰脸继续逼问他:“你要如何?你会遵从魔尊保护右护法的命令,对我动手么?你会杀了我么?”

这一次,陈欺霜被逼的主动倒退。他拉开了两人间的距离,照实回答道:“不能。教主的意思是要保护你们两个,没有偏颇。”

“原来你是迫于魔尊的命令啊。”

“不是。崔楼主,崔老太君的事情我很抱歉。老太君救下青龙的恩情,青龙不能忘,也不敢忘。日后必会设法偿还。不过,不能是现在……”

“这一次又换成了奶奶么?”崔雪棠苦笑着打断了陈欺霜的话,“你别再说了。你难道以为我是想依仗祖母的荫护,卑微的乞求你能帮我一把,再饶我一命吗?你未免有些太小看我了。我的仇,我会自己报。”

“不是,你误会了。我没那个意思……”

“是在不好意思,打扰一下。”陈欺霜背后的陈染怀很突兀的插话道,“阿霜,你要是再向后退,可就要踩到我了。”

“好,不退了。——崔楼主,我不想和你动手。你赢不了的。还请回吧。”

陈染怀像是再也听不下去了似的伸手拉扯陈欺霜的裤管,示意陈欺霜俯下身来:“你过来,我教你:你抱住她亲一口就好了。我看我那些师兄他们都是这么哄女孩子的。”

崔雪棠听得一清二楚,她的脸腾得红了:“你不要胡说。我来,是为了要杀你的。”说着举杖指向陈欺霜,“青龙使,寒暄到此为止了。你出剑吧!”

陈欺霜一下抓紧她的双手并制住了她的后续动作。他见陈染怀已经掀开蒙头碎布露出一张轮廓匀称的瓜子脸来,下意识的扫见依旧狼狈的盛剑楼众人,疑惑不由脱口而出:“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听我们说话的?你为什么会不受影响?”

“也没有很久吧?影响?什么影响?是指那些古怪的眼睛么?还好吧。虽然冷不防的吓了一跳,不过我完全没感觉到害怕的。——对了,提前知会你一声,答应你的一百个数,我全都数完了——你就先别管我了。看前面看前面,我觉得这位崔姑娘,有可能,不大舒服。”

陈欺霜顺着陈染怀的提醒去看崔雪棠,才发现崔雪棠的整张脸都红透了。她正松开龙头拐杖,试图向外抽手指头。

“放手。”她小声提醒他。他像被烫了似的猛松手:“对不起。”

双双尴尬到谁也不好意思先开口。

反倒是陈染怀打破了胶着的状态:“真好。我羡慕你。阿霜。”

陈染怀一边说着话,一边已经红了眼眶。

“你喜欢的和喜欢你的人,都站在你的身边。不像我,只能靠不断编织谎言来隐藏真实想法。”

“我羡慕你,也嫉妒你。嫉妒到恨不能破坏这些人对你的信任,好让你变得跟我一样。”

“翠篁南竹的事,是我故意设计你们,想挑拨你们的关系的。白元奉也好,那个不敢露脸的人也好,我承认我就是见不得他们无条件的对你那么好。”

“说了过分的话,也做了伤害你的事情,幸好还来得及道歉——对不起了。还有,永别了,我今生唯一的朋友。”

陈染怀交待遗言似的交待完一切,忽然抓过腕下的坠链就要往脖颈上绕。

“你做什么?”陈欺霜去拦他,“别闹了,快撒手。”

“不,我不撒手。是我坚持不下去了啊!”陈染怀委屈到一把鼻涕一把泪。

他红肿着一双小鹿似的的无辜圆眼,望向崔雪棠,我见犹怜。却是句句都在质问崔雪棠:“你也明白喜欢一个人的心情吧?喜欢一个人不就应该不计后果不计得失的想要留在他身边陪伴他么?我这么做究竟有什么不对?我究竟是做了什么十恶不赦的事情,让你们连条活路都不肯给我?你说啊,你来告诉我啊!”

兴许是自小到大从没见过男人撒娇放泼;又或者是陈染怀背对着陈欺霜、冲自己展露笑靥,露出了一个连他自己可能都没有意识到的、可爱的、得意的、却是充满敌意的奇怪的微笑,太过刺眼。崔雪棠忽然间说不出话来。

她在想明白了什么的一瞬,心先凉了半截。又全无应对之策。只能被逼问到步步向后,连连摇头,多一个字都不敢乱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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