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霜栖月

《寒霜栖月》

第 82 章 第八十二章 豆蔻愁思,不到意中(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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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薇陌抬头望天,一月一日交替攀爬,某种类似红枣银耳燕窝羹的光亮再度补满云隙。一幕幕事先铺垫好的,戏曲内才可能出现的,才子遇佳人的经典桥段,在现实中,轮番上演。

凭杜薇陌攻无不克的经验随随便便判断,一男一女的缘分也就那么回事吧,浅显而易懂。凡是有了不错的开端或交集,后面啊,尽可以十拿九稳、乐观其成了。

然而,可是,但是!一切道了毕先这里,竟全程了镜花水月、梦幻泡影,无一幸免的功、败、垂、成!

拦下惊马时,他推开因害怕而躲进怀里的祁小姐,咧大嘴,龇虎牙,用力拍打对方肩膀道:“抬头,挺胸,站直,憋住,哭个屁呀!他娘的别跟个小丫头似的,吭吭唧唧,咱们好男儿啊,就该有泪不轻弹!哇哈哈哈哈!”失足落水时,他扑腾着奔向程小姐,想方设法的将对方托举上了岸,轮到自己,却扯嗓子嚎出杀猪叫:“不行了不行了不行了,孙子是只纸糊的灯笼一腔热火他娘的遇水见灭,爷爷快救我——!”路遇窃贼时,他替田小姐追回被偷走的财物后,竟直言不讳的张口索赏,更理直气壮道:“爷爷见多识广,甭跟爷爷玩什么耍嘴皮子的。真诚的感谢至少该请顿酒吧?……哎谁想和你一起去了?找个人结账就行……您行行好,求您回去吧,爷爷给您跪下了。”……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往日自己拼尽浑身解数不靠认真躲避都逃不脱的绵绵情网,缠上了毕先,倒像撞上了一堵铜墙铁壁,逐层化解、一一避过,死守得密不透风。未看明白他下个举动会是什么,他已经全身而退了。

虽然这样想对女孩子们有些不公正,但是,塞进掌心喂进嘴里都仍接不住,这他娘的确实太不可思议了吧!

杜薇陌反复受挫却是越挫越勇,她双脚蹬着秋千站了起来。

远远眺见水榭中纳凉的映湖双影——其中的一只,这一次总算是消停了,氛围还挺不错。

再一次,荡出比之前高得不少,双眸紧锁定一反常态沉稳静默的侧脸,看清楚原来毕先正强忍哈欠,憋得眼泪汪汪、楚楚可怜,一耷又一耷的上下乱点头,看似什么都懂,实则什么也没听进去。

杜薇陌乐不可支的笑了起来。

笑着笑着,忽然涌上一种奇怪的念头:他不喜欢做这些事情,我为什么要配合别人勉强他?

念头扩大,只觉心头悬上了一杆秤,沉甸甸的秤砣浮上坠下,没等将人完全推出去,已先暗中较劲将人拽了回来。

她尚辨不清这种纠结的情绪算作怎样的滋味,已铆足力气呼悠悠地飘至半空,下意识的再次寻找起毕先来了。

毕先也已经翻出坐栏,踩着望柱上端的镇柱石狮,咋咋呼呼的冲过来,远远的直招手:“他娘的花孔雀,别玩了,快下来,姓严的发癫乱打人了——跑呀!”

“怎么了?突然间。”

“她絮絮繁繁的说些针线绣花丝绦盘结的事,爷爷哪懂这个?可能一时没熬住打出了呼噜?她便抓起手绢摔我。”毕先脚下不停,手也不闲着,满腹委屈的翻扯上眼皮向周钰恒诉苦,“你看,她把我打的,鼻青眼肿。爷爷为教尽忠,负伤归来。你可得给我多抹掉几两银子……”

丢手帕过来,摆明是娇嗔。这时候你就该接住或拾起,不经意的轻嗅,夸句“好香”;或者展开绣品,热情的赞叹“好绣工”;亦或更进一步,“究竟怎样的巧手,才能如此巧夺天工,绣得出这团锦簇。”借归还手帕的良机,起身,有意无意的拉近彼此间距离,轻碰她的指尖,即沾即分,害羞低头,垂睫偷瞄,视线胶着,慌张别过,目光再遇,深情的在对方的面孔上留恋,慢慢抚过眼睛,鼻子,下移到嘴唇,在唇间逗留,温存片刻,缓缓移向唇旁零落的青丝,怅然若失……“你将我预先替你准备好的应对对策,都忘光了?”

“什么对策?”虎目圆瞪,脖颈一梗,“没忘!但爷爷干嘛非要听你摆布当众耍流氓啊?爷爷偏不!”

杜薇陌故意长吁短叹:“唉,我真拿你没办法。算了。既已将人得罪了,咱们赶紧开溜吧。”悠至最高处,抿嘴偷笑,无比轻松的放开双手,鹞燕翻身,展平双臂,静待落地。

毕先却紧张万分地嗷嗷喊着,大呼小叫的飞扑上来,把“周钰恒”稳稳地兜进怀里:“哎哎哎摔掉了脖子呦喂,我的亲爷爷!喊你下来你就直接跳啊?吓得孙子屁都崩了满裤子。没跌伤哪里吧?”

忽然贴得特别近,近得能看清对方瞳孔的颜色,不知怎的,会有种奇怪的感觉。不过,并不讨厌。假周钰恒、真杜薇陌感觉面皮开始发烫。她指头圈绕着鬓侧发丝掖至耳后,摸扇半遮,一双眼垂向低处:“又不是玉琉璃琢成的人,慌什么?”

毕先眨眨眼,双手向上颠一颠,疑惑道:“不对,有些怪啊。”

杜薇陌猛然联想到之前也曾被毕先抱过。莫非?

可能露馅了,我趁早摊牌得了。“他”半是雀跃半是为难的清了下嗓音,回答的同时已预备好了措辞:“嗯?哪里怪?”

“就是吧,你一向这么轻吗?”毕先笑得只剩了一张嘴,“他娘的哪像个爷们啊?比刚出生的小马驹重不了多少嘛。”

“哼,岂有此理。你管得挺宽。你管得着嘛?吃屁去吧!”

“好,我吃屁,吃屁行吧?真是孔雀褪毛他娘的不如小鸡崽,你不行啊。平日别矫情,少挑嘴,遇见什么吃什么,才能像爷爷一样五大三粗、膀大腰圆、威武雄壮……哎,不对呀,财神爷爷,你该下来了吧?”

“不要。容我郑重拒绝。严府家丁们追的又不是我。”扇子旋了个花,悠闲地摇了起来,“何况,自己跑多累啊。会腰酸背痛,会心慌气短,会汗流浃背,更会大大折损本公子风流倜傥的浊世勋贵形象。”

“你他娘的还挺会享受啊?简直是拿人当牲口了。”双手迫切的向外送。

“而且我是真的跑不快嘛。辛苦你了小白哥,待会我请你吃你喜欢的东西,行吗?”杜薇陌一手搭向毕先的肩膀,已做出被扔出去的准备了。

送出的双手竟飞快地缩了回来,满是惊喜:“啊?你说什么?你他,你能再说一遍吗?”

“‘……辛苦你了小白哥,待会儿我请你吃你喜欢的东西,行吗?’”有哪里不对么?杜薇陌快速在脑海中筛过每一个字,并没出什么错啊。“行吗?不行吗?不行的话放我下来好了。”

“不用!不用不用,行,当然行了,辛苦什么?不辛苦!”毕先嘿嘿向上咧嘴,嘴角差点咧到眼角,“你这么轻,抱着你我他娘的撵只兔子都不再话下,跟哥还客气什么啊。这样子抱着不舒服的话,架着背着或是扛着,你发话,哥行,哥有的是力气。”献殷勤式的边跑边问。

进了吃饭的酒楼,他主动替杜薇陌抹桌子、拉座椅、摆好碗碟、斟酒、盛汤、递筷、布菜:“哎你尝尝这鱼,这鱼鲜嫩。再尝尝这虾,这虾爽脆。多吃一点。别像小鸟啄食似的,大口吃,大口好吃,张大嘴咬出汤汁来。好吃吧?啊哈哈,我他娘的就知道。”献殷勤式的忙里忙外。

饭后散步消食,一会儿轰蚊虫,一会儿代为打扇,一会儿拦住嬉闹的儿童,一会儿阻下拥挤的行人。献殷勤式的跑前跑后。

他护着杜薇陌穿街过巷,言听计从,任劳任怨,欢欢喜喜,毫无怨言,更无半个不字。完全不似他在其他千金小姐面前或木然或嘴贫或锱铢必较的各种冒失表现。

杜薇陌望着毕先宽厚的肩背,扇子不摇了,用力合拢击向掌心,心道,我从未听周月升提及他与毕先的关系如此亲密无间呀?毕先干嘛要对我这么好?

转念一想,他对我好,不就是对周月升好?对周月升好……他是对周月升情愫暗生未能宣之于口?所以他才会对女孩子们的示好百般推阻?所以周月升才那么着急打发他,还特意写信提醒我不要爱上他?

——周钰恒这坨害人不浅的烂狗屎!!!

杜薇陌暗哼了一声,不觉间,竟出离的愤怒,绷着脸,赌气咬唇,扇子哗哗扇,除了一些“怪怪的”,还有许多的不甘心:“那边有卖甜枣的,喏,那边,我想吃。小白哥,你去帮我买一些回来吧。”她抓出一把碎银递给毕先。

手伸出去的刹那,电光一闪的抓住了一丝不同:坏了!是我得意忘形了。周月升虽然嘴上计较,但并不是真正的吝啬,甚至某些时候比我更嚣张和大方哪。但是唯独对毕先,他是正正经经的夺泥燕口,削铁针头,十万分的肯下狠手啊。我怎么独将这个特例给忘了呢?

她低头看着满把碎银,抬头看看毕先喜气洋洋的脸,开始向前回溯,毕先是从最初那刻就对周月升猛献殷勤、拼命表现的吗?船上有吗?戏楼有吗?大街上有吗?不,都没有。他是从几时开始发生改变的?她再低头看向手掌,明白了——所以,一切的一切,其实都是金钱的力量?!

毕先非常恰好的也提到了这个问题:“他娘的你还真是花钱大方,出手阔绰,从不斤斤计较啊。你知道枣子多少钱一斤吗,给这么多?”

本该生气的杜薇陌竟然暗自窃喜道,我分析对了。他哪是喜欢周月升呀,只不过是喜欢周月升的浑身铜臭气罢了。一堆破铜烂铁算得了什么?只要他喜欢,多少我都给得起。本姑娘绝对毕周月升更舍得往他身上砸金砌银。这个人,我要定了!

“不知道。给你你就留下呗。是嫌少吗?”

不过毕先并不需要她的慷慨大方。他合上“周钰恒”的手,把散银又推了回来:“不少了,你自己留着花吧。三五文的东西,哥哥还是掏得出来的。你到旁边找个人少的地方等我。”

杜薇陌望着毕先转身离去的异常成熟可靠的背影,低头又看了眼手中仍虚握的银子,再度陷入深思。

不对劲呀,太不对劲了!我是怎么了,我刚才一瞬间都乱想了些什么?什么是“这个人,我要定了”?他是谁呀?是我的什么人嘛?我凭什么要往他身上砸钱?还挺高兴的。本姑娘已经饥不择食了吗?

想些乱七八糟有的没的,见着毕先折返迎来的笑脸时,已经着手订婚期、选住址、搭房子、修庭院、婚后生三个孩子、长子毕云程、发蒙时就请梅府的梅七公子吧……

毕先仍毫无感觉的乐乐呵呵,捧着盛放在荷叶中的甜枣,抓出一枚,往胸前蹭蹭,喂进周钰恒嘴里,嗦下手指,再抓一枚,抛向半空,仰脖接住,咔嚓咔嚓嚼碎了:“唔唔,真甜,好吃,既甜又脆。吃吃吃,你吃,再来一枚,哥哥帮你挑颗大红色的。”

杜薇陌面上稳若泰山,内心狂澜不止。

她一眼、又一眼、再一眼,偷睃毕先未曾停止开合的嘴唇,轻轻抚过唇珠,恍若上面仍留有对方指腹的触碰。她弯眼傻笑,又被喂进一颗大红枣。

她装出不为所动的样子,扭开头,扇扇子,抚弄衣饰,搔头发,伸脑袋四处寻热闹,却管不住自己的眼、耳、手、鼻、腿。她向着毕先的方向,看、听、触、嗅等纷杂的感觉,皆不受控着向同一方向靠拢:“毕先。”不对不对,他并不是我心目中最佳夫婿的人选。我还没来得及考察他的学识、修养、人品、武技、家世……我也,并不太满意他的…他长得未免太魁梧了吧?不对,是太胖了。对,又黑又胖,笑的样子,不够端庄,也没读过几本书的样子……

“喊我?哦,你还要枣子吧?”他很专注的只注视着杜薇陌一个人,视线渐移,从眼睛抚过鼻子,从鼻子抚上嘴唇,然后这目光越发的勇敢,大胆的向下探索……他的手也动了,“来,给你,张嘴。你他娘的也太会享受了吧,还得专人伺候你。”手指的热度真真切切的留在了唇齿间。

轰——!意识中有什么东西炸开了。杜薇陌猛然想到,他并不是贪图我的银子,或者其他的什么附加在我身上的光环,却能对我必周月升和其他所有人更好,有没有可能,其实他真正喜欢的,是隐藏于周月升外表之下的我?!

周钰恒不假思索的问毕先:“你喜欢我?”

毕先一口枣子卡在喉咙,碎枣屑遍地开花:“噗——!喜欢谁?!你?我呸!你他娘的喝高了?你不是瞄上爷爷了吧?我告诉你啊,不行,没门,烟囱都没!你找小青商量去吧,他比爷爷长得美,脾气好,说话还温柔动听,只要你能打得赢他,他一定喜欢你喜欢到你要死要活。哎,我说你怎么从不敢拿他开涮呢?”

周钰恒手摸着脸颊,深吐一口气:“太好了。我还有一线生机,希望能来得及。”

“干什么啊?一惊一乍的?你…要不,爷爷离你远点儿,你冷静冷静?”

“别害怕。只要你没有那个意思,‘我’是绝对不可能以这副姿态做出什么对我不利的事情——虽然我这么说你可能不太明白我的意思。反正你继续讨厌我,花我的钱,想说什么无须顾及,怎么痛快怎么来吧。”

“什么跟什么啊?你、中邪了?还是,这枣子里有毒?”

周钰恒哈哈大笑,得救了似的飘逸风流的展开折扇,举至果然尽显勋贵之气,引得近半条街的人伫足观看。他却在众人视线下,坦然的伸手,勾搭毕先的肩膀,亲昵的贴近毕先耳侧,轻笑道:“没有没有。不过呢,我不打算装下去了,也不忍耐了。今夜索性换个地方住吧——一定是因为太久没去了,亟需些正常的思考方式来扳正我的想法——我要去关照下忍冬的生意。也不知函锦常艳苗苗寄柳他们几个小可爱有没有想我?”

“金银花的生意?那个鬼地方、他娘的指的是潇湘馆?!”

“咦?你知道?”

“岂止知道?你他娘的!”毕先一蹦三丈高,“我说你他娘的怎么突然间对我这么好,喊我哥哥给吃管喝替我买衣服帮我收拾打扮还不用我掏钱记账,原来全在这儿等着我哪!我不去,死也不去,你丫的坑我没坑够啊!爷爷啊,爷爷——”

“你怎么又跪下了?快起来。”

“我不去不去不去……你今日不答应,我就、就他娘的不起来了。爷爷躺这儿了,我这就躺下,谁说什么也不好使。”

“真的?”周钰恒蹲下身子,笑容古怪。他伸出长指,挑着毕先的下巴勾至眼前,暧昧的视线非常温柔的来回撩拨,“臭无赖。你这副妖娆的美人卧倒是极方便我低头亲你哪。怎么办,继续躺着,是邀我亲你么?”

“少吓唬爷爷,爷爷知道你嫌我脏。你敢?”

“我敢啊。”话音以一种极尽柔软的触感收束在了唇与唇的交汇间。不是衣服上的那种清泠泠的竹香,而是如蜜糖般花香混合果香的甜香。

“哎呀呀,抱歉了。不过不是因为刚才的行为。”周钰恒撑起膝盖,抹去唇上的水痕,不负责任的嘻嘻笑,笑得同往日一般,弯眉弯眼,却似乎又与往日大不同,“如果我没办法自救,可能大罗金仙也难救你了。”

他稍微停了下,摘下荷包交给毕先:“这是我眼下的全副家当。我改主意了,你跟来吧。即便不能帮到你,至少也该让你知道喜欢你的是个什么样的人,这样子对你才算公平。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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