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自别后谈起，琐琐碎碎的说了许多有的没的。周钰恒只拖到三更末，便在接二连三的哨讯飞报催促中，依依不舍又匆匆忙忙的离开了。
寅中，天光始开。陈欺霜已等候许久似的睁开眼睛。他依习惯，收拾寝具，并穿好练功服，阖上屋门，走入了晨雾中。
待辰时左右，杜薇陌一路兴高采烈的拖夹着毕先找到陈欺霜时，陈欺霜正在傍井口的一块磐石上面打坐养气。
“小霜。喂——”杜薇陌神采奕奕的挥臂打招呼，依然顶着副周钰恒的面孔，“你起得未免太早了吧？”
陈欺霜从神游状态中缓缓归神。他慢慢张开凝气静敛的双眸，轻轻点头：“嗯。不早了。是你们起得太晚了。”他短暂的盯着“周钰恒”看了一眼，忙移开了视线，从磐石上面跳了下来。
“没起。是压根就没睡！”毕先拿手罩嘴，接连打了一长串的哈欠，顺便伸了个极长的懒腰，“他娘的，被这两个孙子闹腾了一整宿。”
杜薇陌乐哈哈：“哎呀，多好玩呀。这是我长这么大以来，玩过的最好玩的一次捉迷藏了。昨天晚上，我们领着潇湘馆的众人，围堵了一宿的木凭语。噗哈！小霜，你知道毕先以前在潇湘馆谋的是什么差事吗？他竟然是负责给人家洗澡兼善后的。”
毕先哈欠打到一半，僵住，怒成了个大红脸：“爷爷就是凭着这门手艺还债吃饭的，他娘的不行吗？”
“没有啊，我是在夸奖你呢。木凭语这倒霉色胚碰上了我们，哈哈，被我们按进水池子里面洗洗涮涮刷了足有两个时辰，整饬得似个刚剥了壳的新鲜鸡蛋，光溜溜滑嫩嫩的。估计余后挺长一段时间呀，他都不敢再出来惹人厌了。”
“可不是。爷爷拿大刷子把那孙子服侍得舒舒服服的。”
“毕先你很有想法呀，我都没能想过，马刷子还能拿来刷人呢。”
“是你提醒得及时。爷爷才能适时的灵机一动。”
“是你有急智。”
“是你指挥有方。”
“哎呀，像这种小小的功劳就别让来让去了吧。下次有机会再合作呀！”
“哎行吧，也就那样吧。收拾不守规矩的新人，爷爷在行。”
“是很不错啦，都晓得看我的眼色行事了。嘿嘿嘿……”
“嘿嘿嘿，恰好臭味相投了……”
在两个人腻腻乎乎你谦我让互相恭维时，陈欺霜已三两下剥落了外衣，抬起整桶水，当头倒了下去。哗啦啦几下子冲凉结束，拧干练功服，他旁若无人的换上了周钰恒特意留给他的新制衣服的其中之一。臂护处仍是游鱼绕月。绣面平伏，针脚细密，色彩淡雅，朴实低调。
杜薇陌展扇佯作遮面，却从扇轮合缝间，看到目不转睛：“哇—塞！很可以啊。哎呀，小霜霜你倒是再侧过来一点点嘛。啊，可惜了，衣服倒是穿得蛮快的……”
她在毕先挡成一座山的怒目重压下，哀怨的最后留恋了一眼，改腔调，作一本正经状：“小霜，我们来的时候，听外面的人都在谈论，‘海上仙山，夜半电闪雷鸣，山动地摇，龙神现世了’呢。有人说，他半夜起来，看见从云缝中钻出一条巨龙，龙头有井口那么大，身子金鳞闪闪，像一匹精美的青缎。说得有鼻子有眼的。可惜我们只顾着疯玩疯闹了，没去注意。你们看到——咦？周月升人呢，还在赖床啊？”
“是哇，骚包孔雀他人呢？爷爷还没来得及找他算账咧。见了我，竟然只是不怀好意的嘲笑我，接着就溜走了。这事没完！”
“呃……他有急事，离开了。我们没有看见什么龙神。”
“哦—三更半夜的‘我们’吗？原来那个时候周月升还呆在你房间里哪。”杜薇陌稀奇古怪的连笑了数声，边笑边围着陈欺霜绕圈子打量，突然停住，专注的盯着陈欺霜，大惊小怪道，“哎呀呀，小霜，你的嘴唇怎么了？”
她出其不意的伸手逮人，被陈欺霜完全避让了过去。但是，又被毕先从另一侧拦住，急迫且操心的扳正了陈欺霜的脸。
“哪里？我来看看，啊，是，肿了个不大不小的火泡。小青啊，兄弟，你他娘的干嘛要上这么大的火啊？”
“是啊是啊，这么大的火啊。周月升他也真是的，为什么不能更温柔小心一些呢，急什么呀？行吧，改日我请你俩多喝点败火茶撤撤火气。”
“小青是该喝点败火的东西。不过，这都什么跟什么啊。小青上火这他娘的跟大尾巴有什么关系啊？”
“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秋日天干物燥，当然要极其小心——干柴遇上烈火啰。”
“啊？他娘的爷爷更糊涂了。”
“唉，可怜，都憋成了这个样子，周月升竟然也舍得留下你？男人啊，商人啊，重利轻离别啊。他已经是我见过的最会节省时间的人了，只差手跟脚分执一处，一心四用，拿脚指头拨弄着算账了。现在竟至于到了这种抓空隙儿女情长的地步了吗？”
……
陈欺霜心知被捉弄了许久，仅仅因为不经意透漏的“我们”两个字。他苦苦的思索、默默的想回复，想了大半天，脑袋里面全都是吃透教训的四个大字，“说多错多”。但又实在不忍心见杜薇陌误会周钰恒，不得已，将想回答的话，想了又想，这才认真的否定杜薇陌道：“……不是。朱雀要带我走。是我怕打扰他，自己提出要留下来的。”
说完，瞪大一双眼，屏息静气，眼珠一转也不敢转的盯着杜薇陌，补充着：“我的嘴也是我自己不小心磕破的。我没上火。”生硬的开合这眼睑，并点了点头。
“哈哈哈哈，太有意思了。”杜薇陌爆出大笑声，把余下的两个人吓了一大跳。
她痛快的笑了大半晌才停下，仍夹笑夹闹的继续从陈欺霜那里套话：“跟周月升呆作一处不好吗？为什么要独自留下来？臭狗屎他怎么会同意了呢？”
陈欺霜先是转眼珠看了一眼毕先，再重看回杜薇陌，这次没有迟疑：“我觉得你是个很好的人。”
“啊？”忽然说出的没头绪的一句话，不光杜薇陌愣住了，连毕先也一同摸不着头脑。
陈欺霜慢慢的摇头：“不是。哦。我是在夸赞你。”
“……”
“……”
杜薇陌“噗嗤”，哈哈哈的笑出声来。毕先一下捂住了眼睛。
“呃……我知道我不会说话，总是表达不出我想要的意思。而且，不知道为什么，同我说过话的人，经常会莫名其妙的不再搭理我了。你是我见过的人中，最会说话的人了。希望你可以教我。我们讨论以后，朱雀与我，朱雀他也赞成。”
“小青哇！兄弟，为什么要想不开？你跟着没屁股已经学得够坏的了，他娘的再跟着这个小白脸学得油嘴滑舌的，岂不是坏上加坏？而且，咱们老大他都亲自督导你多少年了，也没能把你不会说话的毛病扳正了，听小白哥的，你就是这种性格的人了，咱们不改了啊。”
“毕先你少胡说了。你不要因为自己无力改变就随便干扰他人的努力。并且，你既然提到了你们老大，那我问你，你们老大是什么身份和地位的人？从小端着副高高在上的架势长大的人，他除了会命令别人遵从外，他懂得如何委婉说话以及照顾他人的情绪吗？”
“他娘的屁话，我们老大哪有那份闲心思？”
“哦，你也知道是屁话呀。况且啊，他的后院里燃的熊熊大火此刻都未能扑灭哪，这才仅是一个人的小场面，尚且搅得鸡飞狗跳。这样的‘师父’又能教得出什么样的‘高徒’？”
“他娘的，说不过你。你行，你三下五除二就教明白了。你厉害。你教吧。你教。”
“当然啰。本公子就大不同了。常年混迹市井巷陌，下可与乞儿称兄道弟，中可同英俊朝齑暮盐，上可共金章日新德业。哼哼，还不快给本公子退开——小霜，你眼光确实不错，选我，你走大运了。别信我旁边这个憨胚的鬼扯，你啊，一定可以成为更好的自己。千万不要没尝试过改变先给自己设限，那都是某些懦夫在替自己留退步呢。”
“窦球你个孙子，你说谁是憨胚？谁他娘的又是懦夫？”
“正是形容你的呀。明知道还要问我，是不是非逼着我亲你啊？”
“你个……臭不要脸的大骗子！哎我、我呸你！”
“哎呀，你爱我？我也是，爱你，么啊~”
“他娘的！你他娘！小白脸，大骗子，敢占爷爷的便宜。你别跑，看我不揍死你！”
“……那个，稍等一下……谁是窦球？”
“我呀！我。哎呀，我忘记自我介绍了。鄙姓窦，大名泥丸，小字球。”
“‘逗你玩’？可你不是姓……”
“啊哈哈哈！悟性不错，我收下你了！自此以后你就安心的跟我混吧。”
“不能。也不用。杜……”
“你是故意捣乱喽？哦，不是。好吧。请不要再拿你的一双清白无辜的大眼睛晃我了，我都看明白了。是周月升这只两头漏风的大漏斗跟你说过关于我的传闻了？”
“不能。嗯。我们，朱雀与我，都认为你做得对。我很佩服你的勇敢。”
“……哎哎离我兄弟远点儿……你们两个，背着爷爷偷偷嘀咕些什么呢？”
“也没什么。是吧，小霜？”
“呃。有。朱雀说你可以试着信任毕先，毕先他不是你认识的那类会将别人的痛苦当作笑谈的混蛋。”
几乎同时，比陈欺霜冷冰冰的嗓音应答得更为热切、更为响亮的，是他的肚子，嚎出了铿锵有力的“咕——”，一声接一声。
陈欺霜立刻低头，好似能制止腹鸣般，用力按压肚子：“哦。是我饿了。我先走了。”他拾捡起练功服，略点了点头。
两只手，一左一右，一先一后，拽下他：“别走。我们就是来找你一起去填饱肚子的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