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十四
十一月十八，诸事皆宜。
连绵了十数日的大雪终于停歇，荫蔽苍穹的黑云淡去，金色的日光从云缝间泻出，洒在汉白玉砌就的踏跺上。
天香的左脚踏上踏跺。她的身子裹在衰服内，未施粉黛的面上神情肃穆。踏跺平整，她却走得极慢，每一次都要将整个身子的重量都平稳地踏在一阶时，才迈步再上。
短短十五阶，又好似之前半生。
天香站在最后一阶，脑中关于正德帝的回忆就正好停留在那夜她离开乾清宫时，正德帝从背后投来的目光。
彼时她没有回头，但那眼中饱含的情绪，她从不陌生。
那是一个父亲，对自己女儿无所保留的疼惜和慈爱。
天香睁开眼，她眼中尚盛着追思带来的悲切，却又在看到前方的三个人时，化为难言的晦涩。
天香以为自己早到半个时辰，便该是来得最早的人，那么她就有足够的时间，来回忆和思念自己的父皇。可她万没料到，东方民来得竟是比她还早。
今日的东方民亦是身着衰服，他身子单薄，面上病容未消，只站在那处，就让人唯恐他被风吹倒了去。www.xinminlan.cn 老幺小说网
梅竹站在东方民身侧，一头乌发挽作妇人髻。她的衰服略显肥厚，倒是将孕肚遮掩不少。天香的目光游移，在触及他二人交握的双手时一顿，又似是看到什么不该窥探的画面，飞快地挪开。
那边三人自然也看到了天香。
梅竹察觉到，天香目光过来时，东方民施加在自己手上的重量陡然增加，便不着痕迹地往前一步，将自己的肩靠在了东方民的左臂上。在外人看来，这不过是她夫妻站得近了些，但她从东方民微微颤抖的手中明白，天香的到来引得东方民心绪激荡，若自己不撑她一把，她怕是真的要站立不稳。
天香觉得眼前东方民和梅竹相互依偎的模样似是刺眼，面上情绪却未有半分显露。因得那三人站在殿前，天香的脚步就快上不少，不消几个呼吸，便走到三人跟前。
天香向东方民行礼，道，“皇兄。”
东方民亦是在天香到前站稳。两双平静如水的眸子对上，皆能从对方眼中看到自己完整的模样。东方民微微颔首，应下，“香妹。”
克己复礼，毫无差错。
天香将指甲从已经被掐红的掌心挪开，向前几步，在距离他们一尺的地方站好。她看着东方民挺直的背脊，又看着那两人在自己面前也不曾松开的双手，眼帘低垂，掩下瞳中快要克制不住的情绪。
这一垂眸，便正好错过了东方民身子的晃动。
梅竹只感觉到手上一松，心中便瞬间被惊恐填满。头脑空白间，手上的动作便慢了一拍。还不到一个呼吸的时间，梅竹看着东方民前倾的趋势，一口气抽到心头，连带着小腹都开始隐隐作痛。
电光火石间，一直安静站在东方民右侧的长宁身子一拧，张臂去揽。她比东方民矮了半头，现在双手搂在东方民腰间，恰是抱了个满怀。长宁觉察到东方民胸膛起伏，耳边听到他有些急促的呼吸，手上便加了些力道，让东方民靠在自己肩上。
两人呼吸相闻，长宁闻到东方民身上淡淡的书卷气，先前的紧张渐渐淡去。她扭头，想要询问一声，唇却不小心划过东方民耳廓。她心头一跳，赶忙地扭头回去，到嘴的话却是再也问不出来。
“哟，我这是看到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情。”戏谑的声音从踏跺那处传来，东方民抬头去看，来的是东方胜。
“吴王殿下这小脸苍白的，是今天的风太大，把你吹到美人怀里去了？”
东方民稳了稳神，从长宁的怀里出来。眼前的东方胜比先前黑瘦了不少，现在眼下一片青灰，下巴上也冒出了一层胡茬。东方民眉头一皱，她能听出东方胜的话里没有恶意，甚至从他的眼睛里看出了些只可意会的关切之情。只是两人自上次在酒楼争执后便给了世人关系不善的印象，现在他又出言讽刺，东方民便知道他是想将两人不和的传言坐实。
东方胜的衰服上还残留着泥渍，像是从何处奔波回来。东方民心思一动，她想起东方宥流落民间时，东方胜对他的几次追杀，又看东方胜现在这副模样，便知道东方胜这是被东方宥秋后算账了。而他对自己出言不善，也是他笨拙的，对自己的保护。
长宁手上一松，她看东方民站稳，便重新站回东方民身边。她原先背对东方胜时就听出他语气中的嘲意，现在两人相对，便抬头去看。
东方胜亦是看到转过身来的长宁。他脚步一顿，脸上还没有消下去的嘲讽就挂在那处，一双眼瞪得极大，目光似是黏在长宁脸上。于是在场所有人，都听到了东方胜口中喃喃的那个名字。
“冯素贞？”
东方民右上一步，将长宁挡在了自己背后。她眉头紧皱，看向东方胜的目光凌厉非常，“东方胜，我已经死了一个妹妹了。”
语中寒意，让东方胜猛然回神。他这才想起，眼前的这个人，若说是冯素贞，也太过年轻了些。东方胜扭过头，不再看眼前这个自己认定是冯素贞的人。他原是将东方民认定了是冯素贞，但现在出现了另一个与冯素贞长相极似的女子，而且凑巧的，又是东方民口中的妹妹，如此一来，他对东方民身份的怀疑，倒是莫名地消散了不少。
“小爷当然知道，冯素贞是我拜堂成亲的老婆，我怎么会认错。”
东方胜这话一出，长宁瞬间想起他的身份。那个天香口中强娶冯素贞，以至于冯素贞含恨自尽的男人。只是她没想到，这东方胜看上去是真的对冯素贞情根深种，哪怕她死了四年，还是将她认作是自己的妻子。长宁心中一叹，为何皇家，竟全是爱上不该爱的人的可怜人。
东方胜自然是不能爱冯素贞的，因为冯素贞的真实身份是皇家公主，与东方胜是同根同源的堂兄妹。可长宁又是不可避免地对他有些羡慕，因为冯素贞的身份从未揭破，所以东方胜可以堂而皇之地与她共结连理，将她称为自己的妻子。而这样的福气，无论天香，东方民，抑或是她自己，都永远不可能拥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