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十、

夜灯长明。

东方宥批完手中奏章，将其往左边一撂，又伸手去正前抓未阅过的，期间头也不抬，显然已经将这个动作做了千百次。他的手在桌上摸了两下，触到的都是桌面坚硬的质地，才抬起头，打了个哈欠。

李旬适时地递上一杯茶。东方宥接过喝了口。他端着茶盏，出了会神，才问李旬，“今日的都在这处了？”

李旬含着腰。他看东方宥面上毫不掩饰的疲态，吩咐小太监将眼前的两摞奏章抬走。等把桌面收拾干净，才从袖内掏出一件物什来，两手托着，呈给东方宥，“这是吴王殿下上的表。奴才怕扰了陛下批阅奏章的心情，才斗胆压到了最后。”

东方宥瞥了一眼李旬掌上的帛书，眉头皱起。他把茶盏放回桌上，手指点了点桌面，道，“放这吧。”

李旬忙不迭地将那表放在了东方宥正前的桌面。他看东方宥仍维持着先前坐姿，没有立刻去看帛书的意思，就低了眉眼，退到桌旁站着。

东方宥的注意力亦是在李旬身上。他观李旬不似往日一般将帛书放上桌面再展开，而是双手托着帛书至桌面正上，两手向下至手背擦着桌面才向外，将帛书小心平摊桌上，又看李旬放下表后神色一轻，便嗤笑一声，道，“怎的？还怕把这烫手山芋弄坏了？”www.xinminlan.cn 老幺小说网

李旬心头一跳，忙请罪。他的头压在地上，支吾了两声，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东方宥瞬间就失了继续与李旬言语的兴趣。他前倾了些身子去看表，左手摆了两下，“大惊小怪的。朕又没有骂你。起来吧。”

李旬站起身来。他深谙东方宥的心思，知道东方宥不会真的因着这事将他如何。现在东方宥专心读表，他就屏息凝神，站在边上候着。

东方宥逐字看去。他手上没有握笔，只曲了两指在桌面轻点，待看了十数行，才似是终于看到了什么让他感兴趣的东西。东方宥鼻间哼出一声，他眼底面上挤满嘲弄，手指将表上末尾两行划上数遍，才向后靠在软枕上。东方宥一双眼含戏谑，朝李旬扬了扬下巴，“东方民不愧是考上过状元的人，这写起夸人的话来，朕看了，都忍不住心动。”

当年冯绍民假死一事，东方翊害怕人多泄密，故而这事从头至尾，只李旬一人操办。只是李旬虽然如东方翊所愿，将这事烂在了肚子里，但他出身东宫，自然是将这个秘密告知了当时仍是太子的东方宥。现在御书房内仅他二人，东方宥说起东方民当年事迹也就没有太多顾忌。

李旬听出东方宥话中的嘲讽。他知晓这表中让东方宥在意的绝不是溢美夸赞，却还是顺着东方宥的话说，“若非陛下英明过人，纵使吴王殿下文采斐然，也写不出一个字来。”

“没了刘丞相，你倒是溜须拍马天下第一了。”东方宥睨了李旬一眼，却不恼。他仍维持着仰靠的舒服姿势，十指交叉置于腹上，“朕是真没想到，第一个给朕上表的竟然是朕这个弟弟。”

李旬视线从摊开的表上扫过，但站得太远，辨识不出上面写了什么。他不敢明目张胆去看，故而一次不见，就收回目光，道，“先帝驾崩，吴王失了庇护。他是个聪明人，自然是想陛下这个哥哥多看顾他些。”

东方宥姿势不变，眉头却在听到李旬话时皱起。他瞳色深深，显然是在思索李旬这话的可能性，“若他真是个聪明人，不至于看不破朕的心思。寻朕看顾与自寻死路又有什么区别。但他若是看破了却还这么做，如此心思，就让人不得不防。只是，朕与他相识多年，按东方民的性子，应该是做不出这虚与委蛇的戏份。”

李旬站在桌侧，东方宥的视线投向横梁，本就不可能看到他面上表情，但李旬还是低垂了脑袋，掩下自己面上一闪而过的失态，“许是他没看破，又许是，他看破了，但仍希望陛下会看在手足情谊的份上，放他一马。”

“希望朕感念手足情谊么？”东方宥撑着把手坐起身来，他将东方民上的表又看一遍，嗤笑一声，“东方民若是真希望朕感念手足情谊，又怎会在这末尾处，替他儿子求朕的恩典？他若是真的想要转圜我们兄弟的情谊，就该在朕这处将梅竹和那孽子藏得好好的，又怎么会堂而皇之地写在表里，来触朕的霉头？”

李旬被东方宥这恨不能将东方民剥皮啖肉的语气吓得一抖，他咽了口口水，道，“陛下圣明，心中已有决断。”

东方宥不置可否，他瞧一眼李旬，问到，“昨日去东方民府上的那个，回来怎么说？”

李旬没想到东方宥会在这时突换话题，愣了半息，才慌忙回到，“与前头去的几个一样，也说不太好。”

东方宥眉头挑起，似是对李旬的话有些怀疑。他不自觉撑起右臂，用虎口磨蹭自己颌上胡渣，“李太医是老太医了。朕年幼时，他就是太医院里最擅小儿杂症的太医，就连他都说不成？”

李旬明白东方宥非是质疑李太医的医术，只是对结果颇觉惊异，是以并没有因他的话而惶恐，自如接话到，“照李太医的意思，那孩子本身并没有任何病症，只是因得吴王妃怀胎不足八月，导致先天发育不足。李太医说，虽然现在集众人力勉强保住了那孩子的性命，但过上几日会如何，也是不好说。”

东方宥快速眨眼数次。他掌心抚额，瞑目垂首沉默许久，过了约莫一盏茶的功夫，才重新睁眼。东方宥两指捏着帛书一角，指腹在布料上磨蹭许久，突然嗤笑一声，“是他命不好，非要投做东方民的儿子。”

李旬诧异于东方宥这突然反常的低落，他有些怀疑自己是否真的从东方宥的语气中听出了两分不忍之情。李旬摸不清东方宥心中所想究竟为何，正踟蹰间，见东方宥提起朱笔，在表上末尾空白处一笔一停，题了一个允字。他心头一跳，强行按捺住询问的心思。

一字题完，东方宥将朱笔扔下。他把帛书推到一边偏头不看，口中言到，“既然东方民舐犊情深，那朕便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