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奚是被一阵诱人的咸香味勾醒的。

天光大亮，清明过后便开始有了暖意，三四天过去，竟是连丝毫银色也看不见了。

越奚身上被越窗进来的太阳晒得暖呼呼的，意识逐渐清醒过来，眯着眼翻了个身，伸展腿脚，懒洋洋打了个哈欠伸懒腰，囫囵在软垫上翻滚了一圈，睁眼瞧见了放在面前的两个小碗。

一碗乘着清水，另一碗则是被打得细碎的糊糊，勾他醒过来的便是后者。

真是大胆，越奚皱起眉，对这两碗东西十分嫌弃。

他伸出手把那碗糊糊推远了些，身为大宁六皇子，宁安帝唯一的岚君儿子，母亲又是圣恩隆重的后宫宠妃，从小锦衣玉食的长大，没有人敢把这样粗陋的吃食端到他面前来。

诱人的咸香一直吊着越奚，腹中的饥饿感更盛一重，他忍不住砸吧了一下嘴，头可断血可流，皇家骨气不能丢。

越奚于是端起身子，准备唤自己身边的小太监进来把这俩撤换下去。

“咪——”

越奚一愣，哪儿来的猫？

他站起来，准备从自己的床上下去瞧瞧，谁知这床稍微高了点儿，一脚踩了空，越奚直接翻滚下去，撞翻了那碗没有推走的清水。

“咪咪咪！”

“迷糊了好几天，怎么一醒过来就这般调皮。”

越奚身上被那碗水洒得很湿，胡乱挥舞着四肢想蹭点什么东西把自己弄干，却突然被人捉住了后颈提溜了起来，霎时僵住了四肢。

“一下床就把我给你倒的水全洒了。”裴旻把小猫仔拎到面前，在略湿的小鼻子上落下一吻，“这叫我怎么好把你一个人留在屋里。”

说完，裴旻将猫仔小心地抱进怀中，余光扫过桌上明显被挪了位置的鱼糊糊，也没叫人进来收拾，揣着猫去了庭院里。

裴旻的相府是宁安帝赐下、遣了宫里的匠人破格照着郡王府邸的制式修建的，庭院假山极尽雅致，从外引了活水作潺潺小溪，雕栏玉砌，若是平时，越奚定会想方设法告诉宁安帝，裴旻在官位上贪了不少银子，这整个府邸就是凭证。

可惜，他被刚才裴旻的举动吓丢了魂不说，更难以接受的是，他方才在裴旻的眼中，瞧见了一只猫。

那猫生瞧着不过只有一月大，模样长得的讨喜，琥铂色的双眼似上贡的琉璃珠，浑身雪白，只双耳尖和四只小爪子透着粉嫩，倒映在裴旻瞳孔中的样子看起来十分无助，如果只是平时，越奚定会忍不住要过来，关上门肆意埋进小猫软软的肚皮里。

前提是，那只猫不是自己的话。

裴旻揣着越奚，沿着院中铺就的青石路到了亭子里，亭中桌上摆着几样小点心，卷着一册书，揭开盖的茶盅冒着丝丝缕缕的热气，他将越奚放在准备好的软垫上，掰下一小块绿豆糕在手指尖捏碎，递到了越奚面前：“你的饭待会儿让周娘新做点儿，先尝点这个垫垫？”

越奚下意识将四肢都揣在身下，眼睛望着眼前人手指上可怜兮兮的绿豆糕碎屑，瞳孔中没有光彩。

许是因为刚醒过来，四周的环境和自己在宫中的居所过于相似，才让越奚没能立刻想起来。

他在秋猎时，从丛云岭上坠了下来。

怎么就没想起来呢，越奚抱住自己的头，合上眼便能想起当时被人追赶的绝望，那伙人是冲着大皇子越厉去的，可偏不巧，这趟秋猎大哥带着自己，两人一起根本逃不过那伙人的穷追猛打，父皇派来护他们周全的隐龙卫也不知被缠在了何处，他只记得白夜被那伙人的箭射中后癫狂起来，不再听他的话，载着自己一路冲向悬崖，腾空跃下。

坠落掀起的风刮得脸生疼，燕江的涛涛声越来越近，心跳如擂鼓，逐渐和江水的轰鸣合二为一——

他知道自己活不成了，谁知道再睁开眼，竟然变成了一只猫。

一只不过裴旻巴掌大，轻轻一捏就能咽气的猫仔。

这么想着，越奚感觉到一根温热的手指在自己鼻尖戳了戳，他不由自主的往后退了两步，抖了抖。

变成猫就变成猫吧，虽不知是哪路神仙捡了他一命，但偏偏重生到了裴旻家的猫身上。

太傅说过，如今朝上第一奸诈的便是户部尚书裴越山，一毛不拔铁公鸡，想从他手里抠出来银子去赈济百姓那是比山君有孕还要难，虽然这不是太傅的原话，不过总归是这么个意思，裴旻不是什么忠良之臣，白瞎了裴国公峥嵘一生，鞠躬尽瘁为大宁镇守北原关二十余年，生下的儿子却烂了身骨，坏了国公的好名声。

看看，裴旻此时身上穿着的云锦千金才能买一尺，这不知贪了大宁少民脂民膏！

越奚越想越气，全然不知自己身上的毛都炸起来了，整只猫生生圆了一圈，尖利的指甲也从肉垫里伸了出来。

“哎呀。”

周娘端着新煮的鱼糊糊过来时便看见了“凶”相外露的越奚，放下托盘想将他抱起来看看怎么了，裴旻却伸手轻轻扶开周娘，径自将抱着脑袋发抖、忽然生起闷气来的猫仔托到手里，喂了几天便鼓起来的小肚子软软的抵在掌心，左右观察了一阵，裴旻朝周娘道：“周娘身上可带着剪子？”

“带着的带着的。”

周娘拿出剪子递给裴旻，这猫从清明夜里抱回来的那天起她便随身揣着这把剪指甲的剪子，就等着找个时间将它的指甲剪掉，如今虽然瞧着白嫩可爱，但她担心小猫不知分寸，玩闹时用爪子抓伤了裴旻。

周娘看着炸毛的猫仔，有些担心：“我帮相爷抓着他？”

“修个指甲罢了，不妨事。”

说着，裴旻将越奚重新放回软垫上，一手抓起越奚的小爪子，在粉嫩肉垫上捏了捏后，另一只手才拿着剪子，小心挨了过来。

被捏了肉垫的越奚很不适应，他看着自己被裴旻抓着、被迫分开的毛爪子，心里升起不耐，抬起另一只爪子对着裴旻的脸就呼了过去。

“相爷！”

周娘见状，飞快伸手想要将越奚挪开，裴旻又抬手挡开她，只是脸色冷了下来，不复方才的温和神色。

“看来还是不能太宠着。”

越奚闻言缩了缩，他的本意只是想让裴旻放开自己，纵使再生气也没有想过真的伤害这个人，他如今的外貌虽是个畜生，但内里确实实在在装着一个人的灵魂。

尽管这是个在他大宁朝中当搅屎棍的男人，但冲动伤人的是自己，终究得道歉。

可现在他无法说话，开口只能软软的咪咪几声，裴旻根本无法得知他是什么意思。

越奚盯着正放在自己头上的那只手，裴旻的手生的修长好看，却并不细嫩，掌中生了薄茧，触感有些粗糙。

接着，越奚扬起脑袋，下意识伸出小猫舌，在裴旻掌心舔舐几下，尝到了残留着的绿豆糕的甜味。

“你这家伙，讨饶倒是快。”裴旻收回被舔得有些痒的手，坚定的抓起越奚的爪子，“不过讨好我也没用，从现在起，你再也不会有机会挠人了。”

话落，裴旻手里的剪子一开一合，片刻后便剪掉了越奚两只爪子上的小尖爪。

那一瞬间，越奚感觉自己仿佛彻底失去了一项尚来不及体验的巨大快乐，心里空落无比，呜咽出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