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腕轻动，那册竹简便落入对方手中。

卫寻顺着抬头，下一秒便怔愣当场——宽大的紫金外袍笼在修长的身形上，黑发如墨，长而垂地，半透明的面容在暖光里温和清澈，流畅的面部线条和如画眉目熟悉又陌生。

如圭如璧，君子端方。

卫寻立刻转头看，身后的纪淮脸色不愉，目光紧盯突然出现的‘那人’，眼色发沉。

愣是谁看到对面出现一个跟自己长得一模一样的人，都会觉得诡异吧？

要不是此刻气氛太过凝滞，卫寻简直想惊呼出声。

——拿她书的那道半透明身影，除了衣着和头发，其余完全就是纪淮的翻版！

当然……也还是有些细微的差别。

那道影子轻勾嘴角，眼尾略长，盛着几分令人惊艳的缱绻，懒散而温润。这副神情，由纪淮的那张脸做出来，竟不违和，反而有股说不出的雅致风逸。

叫人惊鸿一瞥，神思难属。

卫寻不禁想，这若是搁古代，纪淮也是陌上人如玉啊。

纪淮却心情不快，冷声说：“你要顶着我的脸到什么时候？”

磁性低喑的嗓音酥酥麻麻，【我发现这张脸还蛮受欢迎的。】它朝卫寻笑着说：【要不以后就定这张脸吧。】

纪淮脸色更黑了。

卫寻倒是因为这道磁性的嗓音，想起一些零碎的片段，“你是刚才那些给提示的声音之一？你是……”她措辞：“小凡的部分？”

这里所有的播报声本质上都是小凡，她说‘部分’，也是为了和之前离去的小凡区别开来。

那声音低笑一声，【你愿意叫‘小凡’就叫吧……但我……】

它看了眼纪淮，随即那张一模一样的面目就如烟变换，有粉嫩的小孩、娇俏的女郎、垂暮的老者……最后，它的身形变得更透明，面容也模糊不可见，但声音回到他们刚进门那会儿无比熟悉的语调。

【就是‘小凡’啊，没认出来吗？】

卫寻错愕：“你、你不是说要去忽悠外面那些侍从吗？”

【回句话的功夫。】它满不在意，【既然要和你们玩游戏，我当然要亲自来。】

它掂了掂手中的竹简，将其抛上又抛下，心情显然挺愉快。

【但不错嘛，你们脑子转得还算快，这就找到我想要的书了。】

没有再看到跟自己一样的脸，纪淮神色舒缓，“既然已经完成游戏，你是不是也该按照约定，把凯撒还给我们？”

它轻笑一声，在卫寻以为它还要为难他们时，就看见那双修长的手指轻巧地扯开竹简扣，就这么往旁一拉，竹简被拨开，显露出一团黑色圆滚滚的毛球。

那毛球眼神迷离，毛发微乱，一副刚睡醒的样子。

很显然，被养得不错，小凡没说假话。

卫寻松了口气，在凯撒看清他们时，伸手将雀跃的黑团子给接了过来。

“嘤嘤嘤，小寻寻，我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它抱住卫寻的大拇指鼠身颤抖，小眼神撇到对面那道影子，恶狠狠又气鼓鼓地瞪眼、控诉。

很好，活灵活现、中气十足，卫寻觉得不用过多担心掌心里的黑团了。

她凝神去听纪淮和小凡的交流。

【你们的小同伴我给了，剩下就是放你们出极乐宫。】

它侧退一步，露出后头房间的一条通道。此时的里屋边墙挪开书架，一模一样的雕花门展现眼前。

【顺着这扇门直走，你们会进入新房间，里面的东西不要动，当然最好也不要去看。就一直走，你们就能出极乐宫。】

【出口的位置开在悖、妄两宫之间，所以出去以后的路，就自求多福。断没有我这般好心人帮忙了。】

这话说得真诚，卫寻不禁多看它两眼，虽然一片半透明雾气中，看不清它的神色，但卫寻莫名觉得小凡在向他们释放善意。

“为何？”纪淮替她问出疑惑：“你要这么帮我们？”

说到底，从进入极乐宫之后，虽然遭遇很多措手不及的事，但本质上受到小凡的关照，他们总能化险为夷，最后也只是虚惊一场。

可以说，极乐宫之行能安全到现在，多亏了它。

那声音却啧啧两声，【你真想听我的答案吗？我说真话你们或许会猜疑；我说假话你们也分辨不出。】

它高傲轻哼，【所以没必要知道。】

纪淮却接道：“你说我们就信。”

【……】

怎么就不按套路出牌，给它装逼的机会呢！

那影子闪烁，半晌后道：【你们都陪我玩游戏了，我自然说到做到。还杵在原地干嘛？这时候不离开，是准备一会儿凡尔塞过来被它抓住吗？哦，那也蛮有意思。】

纪淮和卫寻对视一眼，没再二话，往对面那扇门走。

“谢谢。”路过那道身影时，纪淮说：“如果以后有机会，我会再陪你玩游戏。”

小凡显然明快不少，具体表现为——半透明的雾气浓烈得翻滚了下。

【哦，咳……】它抓住漏洞，【不是你，是你们哦。】

纪淮脚步一顿，“我就可以了。还有……幻化外貌时不要幻成我的。其它都好说。”

那声音乐颠颠地笑，离得远了，依旧能听见落在虚空中的低语。

【真小气……】

纪淮和卫寻已然推门离开。

像是鲜活的气息突然抽走，屋里摇晃的烛影都冷寂不少。

顿了顿，那道半透明的身影突然消失无踪，下一秒，一股劲力啪地将门打开，满身寒气的队伍占满窄小的通道，前头衣着齐整，带高礼帽的人来势汹汹，脸上满是烦躁。

“景炀。”

隔了几秒，淡然的声音从四方浮现，【大人。】

凡尔塞忍住怒气，“有看到追捕令上逃犯的身影吗？”

【并没有。】

“靠！”凡尔塞面上的标准笑容再也无法维持，一脚踢翻旁边的书册，“能去哪？能去哪？两个活生生的人你们都看不住！”

它转身厉声呵斥下属，“我要你们有什么用！我极乐宫就是养一群酒囊饭袋的家伙吗？决斗场这么多人，区区两名逃犯都抓不住？！”

猎犬们面面相觑，低头的低头，还有一两只忍不住辩解：“大人…别家的贵族也没得手呢……”

潜台词：咱不是最差的那个！

“嗯？”凡尔塞表情古怪地转头，似乎没想到自己手里还有脑子不太好使的家伙，它的火气简直又要往上蹿一蹿。

机灵的下属一把将那只猎犬拉下去，腆着脸打圆场，“大人消气消气，那两个逃犯跟滑鱼似，一溜烟就没影。事出突然，我们也是没准备好，才叫他们钻空子。大人放心，下次再遇见，一定绑得死死，抬来见大人。”

“是的是的！”一堆侍从应和。

“是个屁！”凡尔塞吼道，气到发抖，“还下次呢！你们这次没抓住，我要怎么跟主上解释？啊？你们说！”

“通缉令下达这么长时间，好不容易出现在极乐宫，你们跟我说给抓丢了？！抓、丢、了！是嫌极乐宫太坚实想承受主上的怒火，还是想让我提着脑袋去见主上啊？！”

“一群废物！”

它怒气不消，往日的轻快从容再也不见，眼底还存着无法和上面人交代的惊惧。又惊又怒下，它又踢翻一叠书册。

底下的一名侍从颤抖着说：“大、大人，或许可以再盘问下巴斯坎…？当时在决斗场，是它喊着说逃犯在这，我们才发现的。你说它会不会也看清那几个逃犯逃的方向啊？”

周围的几个侍从纷纷赞同。

“有道理啊……”

“还有，它怎么早不说晚不说，偏偏那个时候高声喊，是不是之前存心要包庇逃犯……”

“就是，不然早可以告诉管理员……”

侍从们你一言我一语，劈里啪啦地说——其实它们也不知道整个事件的来龙去脉，但面对主人的盛怒，这些猎犬们一个个脑子活泛得不行，各种猜测信手捏来，撒谎造谣轻车熟路。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凡尔塞倒是冷静了下。毕竟是它从主城里将巴斯坎抬回极乐宫的，关于巴斯坎和那几个逃犯之间的事，也有微末了解。当下便觉得侍从说的不无道理。

“它关在哪了？”凡尔塞问，见侍从们呆愣，不耐烦地补充：“巴斯坎。”

“在第三层呢大人。”

“本来是要关回‘笼子’，但‘笼子’里都是新品，不能被污染了，就将它锁回底层了。”

“嗯。”凡尔塞说：“去第三层。”

它就要走，停顿一下，“景炀。”

空气中的沉默再次被打破，【大人。】

“极乐宫的每个地方都给我严加看守，一旦发现逃犯踪迹，立即通知我。”

那声音应下，却在不经意间提了句，【若是找不到逃犯，或许他们已经离开极乐宫；不过，这时间上也说不过去，我倒是更倾向于他们还躲在宫里的某个房间，正在寻求出去的方法。】

凡尔塞没说话，但眼睛亮了亮。

【拷问巴斯坎应该得不到有用信息，逃犯长脚，机警又可恶。或许可以多组织人手搜寻宫里各个房间……】

“有道理，”凡尔塞摸摸下巴，”那你安排人手，就算将极乐宫翻个底朝天，也要把逃犯给我揪出来。”

【当然，我会尽力而为。】

凡尔塞满意地点头，随即却说：“至于巴斯坎，我还是得去会会它。”

它目光幽深，这一次，没再踢翻任何的书，转身离开。

该说的都已说，无法阻止的事永远也无法阻止。

淡然的声音便再也没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