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手格杀庄克，师门大仇得报，洛尘心头无比快然，不由得扬天长啸，将多年积郁在胸的愤怒尽数发泄出来。

而长啸过后，他人也跟着向后倒了下来。

他的身体被阴遁之力侵蚀严重，强行冲破阴遁之力的封锁袭击庄克更是让他损耗甚巨，从头到尾不过仗着一口气在强行撑着。

如今大仇得报，那口不甘之气也随之消散。精神支柱消失，本就伤痕累累的身体顿时彻底崩塌。所谓物盛而衰、乐极生悲便是如此。

看到洛尘倒下，姜离立刻跑了过来，她从怀中摸出药丸要喂洛尘服下，却被洛尘拒绝了，“我不行了，别浪费这些灵药，你也受了重伤，还是自己服用吧。”

说完就是一阵咳嗽，鲜血不断从嘴角渗出。他很清楚自己现在的身体状况，就算江湖三大神医齐聚于此，恐怕也回天乏术了。

姜离无法接受这个事实，拼命摇头，“不，你不会死的，你不可以死。”

“生老病死乃是自然规律，谁也不能例外。你修行阴遁术也有这么多年了，早该看透生死才对，又何必过分纠结于此？”洛尘劝道。

“我为什么纠结，你难道不知道？”姜离此时说话全然没有了平日里对洛尘的那份尊重。

他要死了，他真的要死了，有些话再不说出口，就再也没有机会了。

洛尘知道她要说什么，可他不想她说出来，提前打断了她的话头，“别忘了你答应过我的，就算我死了，你也要继续好好活下去，传承遁甲门，继续行善积德、拯救疾苦众生。”

听到这话，姜离忽然笑了起来，“是啊，我是答应过你这些。可你真的认为这些话都出自我的真心？我答应你，只是因为你希望我答应，所以我才答应。你若走了，这些承诺没有任何意义。”

“师门无后，苍生疾苦，这些跟我有何关系？我不过是个弱女子，承担不起师门延续重任，更救不了疾苦众生，我唯一能做的，只有守护我爱的人。”

她终究还是说了出来，这番话积压在她心里太久了，一旦决定说出来，立刻便想开闸的洪水般涛涛不绝。

“师兄，还记得我们第一次相遇么？当时是我人生中最黑暗的时刻，我原以为我的一生都要彻底完了。结果你出现了，你轻轻挥舞手指就把我从人贩子手上救了下来，像一道光照进我的世界，将所有的黑暗的驱散，从那时候起，我的世界就有了你的存在，再也无法舍弃。那时我六岁，你也不过十三岁……”

姜离开始回忆起她与洛尘之间的过往，从最初的相识，到她进入遁甲门成为婢女，他们近在咫尺却又相隔天涯，再到遁甲门变故，她成了他的师妹，再到与姬明相识与庄克交战，一直到最后他们在有莘之野里共同钻研奇门机关、遁甲术法的日子。

二十多年来她与洛尘之间的点点滴滴，都被她一一铭记在心，如今娓娓道来，竟是一丝不差。

这么多年，她一直都在仰望着他，就算身份从婢女换到师妹，就算她后来已有资格与他并肩战斗，在她心中，洛尘依然是那道照亮她整个世界的光明。

她偷偷爱慕着他，却一直不敢说出来，生怕会破坏了这个还算亲密的师兄妹关系。她知道洛尘一心想着为师门报仇，所以拼了命地苦练阴遁术、钻研奇门机关，希望能早点协助他完成复仇。

然后她才能堂堂正正地走到他面前，向他说出那句她深埋心底，一直不敢开口的话语。

可命运为何如此无情，偏要在最后关头将他从自己身边夺走。

她不甘心。

她的话还没说出来，还没得到答案。

她一定要知道答案。

“师兄，我们一起经历了这么多，在你心中，难道我只是你师妹而已？”

洛尘一直默默地听着，一边倾听一边心惊。

他不是木头，姜离对她的爱意他怎会不知。只是他身负师门血仇，儿女情长只会拖累他复仇的决心，再加上他一直认为姜离对自己的爱慕是那种小妹妹对大哥哥的仰慕，并非真正的爱，所以这些年来他一直在刻意避免与姜离的非必要接触。

如今他听了洛尘对这二十多年的回忆，他才知道，原来早在自己一无所知的时候，姜离就一直在默默注视着自己了。

做婢女时，她照顾着自己的衣食起居，无微不至。当师妹后，她跟着自己四处奔波逃难，过着居无定所被人追杀的日子，还是不离不弃没有任何怨言。

他受伤了，她立刻给自己调配最好的药，他练功走火入魔了，她立刻耗费精力给自己疗伤，连自己的身体也不顾了。

这么多年，他一直以兄长身份看待她，可实际上他才是被人照顾的那一个。如果没有姜离，他的生活一定会十分惨淡，其实在他习惯这种被人照顾的生活的那一刻，他就已经离不开姜离。

他是照亮姜离世界的光芒，姜离同样也是温润他坚硬身躯的和风细雨，谁也离不开谁。

姜离对他的感情，也许在最开始的时候的确只是一种小妹妹对大哥哥的仰慕，但在经过时光的不停冲刷、苦难的种种磨砺后，这份感情早已变成最真挚的爱恋。

其实他自己也是一样，对于姜离的态度早已悄然改变，不再只当她是自己要保护的小师妹，而是真正能与自己并肩作战，可以依靠的同伴、战友和爱人。他早就悄然爱上了姜离，只是自己一直都不知道。

如今终于知道，却已经太迟了。

他就要死了，一个死人，什么也承诺不了，什么也带不走。

所以姜离的话，他回答不了。

他若答了，只会给活着的人带来无尽的痛苦。

“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意义？师妹，好好活下去吧。”

姜离又笑了，笑容有些凄然。他还是唤自己作师妹，在他心里，自己果然就只有这个身份！

这不是她想要的答案，但也并非不能接受。

现在她彻底没有遗憾了。

姜离蹲下身子替洛尘擦去脸上的血水，双手捧着洛尘的脸，说道：“师兄，你可还记得我曾经对你发过一个誓，如果我再使用血遁术，就让你亲手杀了我。”

说完，姜离伸手就朝洛尘胸前双手抓去。

洛尘心头一惊，知道她要做什么，大喊一声：“不要！”

他的身体不能动弹，无法阻止姜离的动作，只能眼看着姜离抓住他的双手，把匕首送入他手中，心口朝匕首送去。

锋利的匕首洞穿了姜离单薄的身躯，姜离趴在洛尘身上，在他耳边轻轻说了最后一句话，“黄泉路上，我们一起作伴。”

小萱看到姜离的身体被匕首刺穿，顿时尖叫一声，“仙女姐姐！”冲了过来。

小萱把姜离从洛尘身上移开，看到姜离心口血如泉涌，顿时急哭了，“仙女姐姐，仙女姐姐……卓大叔，你快来救救仙女姐姐，仙女姐姐你不要死，不要死。”

卓无双走上前去，看了姜离身体一眼，没有动弹。

姜离这一下正中心脏，她本就身受重伤，心脏再被刺穿，当场就毙命了，没有任何施救可能。

洛尘没想到姜离竟会这么决绝，好半天才回过神来，轻轻摇头呢喃：“你这又是何苦呢！”

说话间，有两行清泪从脸颊慢慢滑下。

如果自己对她说出真话，她是不是就不会死了？痛苦的活着也总比死了强。哪怕她依然要寻死，知道真的答案也总该高兴一些吧。

他似乎又做了一次错误的选择。

在有莘之野，他留下许多石碑给那些寻宝者提醒，希望他们能做出正确选择及早退出，可他们总是被贪婪驱动，走向错误的道路。

现在轮到他自己做决定了，却也同样选择错误。人生在世，是不是一定会在错误的道路上越走越远，到死时才能幡然醒悟？

或许这世间从不存在绝对的对错，自己认为是对的东西，在别人眼里其实是错。过分追究对错，只能让自己在迷惘中越陷越深。

他这一生苦修遁甲术，自以为早已洞悉世事、参悟天地自然间的真理，可当姜离这么死在他面前，才发现原来很多事情自己根本没有看透。

罢了，一切到此为止吧！

洛尘抬起头来看着卓无双，说道：“卓先生，麻烦你将朱祖唤醒，我有些事情要和他说。”

卓无双点了点头，走到晕倒的朱祖身边，渡气让他醒来。

朱祖从昏迷中清醒过来，看到卓无双和洛尘两双眼睛盯着他，庄克和姜离两人满身是血的倒在地上，知道自己输了，摇了摇头，说道：“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庙堂左手边第二间房间，房间石桌下有一个暗格，你去把暗格里的东西取来。”洛尘的声音很虚弱，却有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朱祖站起身来，按他说的走进庙堂左手第二间房，从石桌暗格中取出一个锦盒端到洛尘面前。

打开锦盒，里面放着一本古旧的书。

洛尘道：“这本遁甲书从今以后就归你了。”

“你说什么？”朱祖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我曾经答应你，你如果能自己化解体内昊阳符，就认你做遁甲门的弟子。”洛尘看着朱祖，道：“从现在开始，你就是遁甲门的弟子。”

朱祖毕生所愿就是拜入遁甲门下，他为了这个目标奋斗半生，一直没有收获，最后愤而加入到遁甲叛徒庄克阵中，与洛尘作对，试图证明遁甲门的选择是错。

现在突然得到了洛尘的认可，他不禁有些莫名其妙，想笑，却又笑不出来。

洛尘继续交代，“遁甲一门今后就传到你手上了，你可以按照自己的想法自由传承，原有的一切规矩都不必理会。当然你也可以拒绝传承，让遁甲门从此消亡。总之一切都由你自己决定。”

说完要说的话，洛尘将姜离的尸体抱到怀里，闭上双眼，什么也不再理会。

他这一生都奉献给遁甲门，遁甲门养他育他，为师门奉献也是理所当然，不过他这悲剧一生，除了自身性格所致，与遁甲门那些严苛的规矩也不无关系。

这样的人生，经历一次就足够了，他不想去到阴间，还要背负着遁甲门这个重担。

所以他把遁甲门交给了朱祖，或许从师门规矩来说，他是个不合格的传承者，但这些年朱祖为了进入遁甲门学习遁甲术做出的那些努力都是看得见的。把遁甲书交到他的手上，总好过留在这有莘之野里，被世人遗忘。

洛尘为遁甲门的传承做出了最后的努力，至于结果如何就不是他所能掌控的了。

他累了，现在只想休息。

风还在轻轻地吹着，空气中还可以嗅到一丝淡淡的玫瑰花香。现在已是盛夏，在这远离尘世的有莘之野，依旧还能感知到残存的春意。

可时间流逝、四季更迭从来不曾停留，这些残存的春意终将消逝在炎炎烈日之下。如江水东去不复还，如朵朵花瓣随风散落，如故人沉睡再不苏醒。

一朝春尽语寂寥，花落人亡两不知。

卓无双、朱祖、小萱三人一起将洛尘和姜离合葬。

随后卓无双向朱祖发难，“现在该算算我们之间的账了。”

卓无双恩怨分明，恩必偿仇必报，朱祖偷袭射他一箭，这一箭必定要有所奉还。

朱祖知道自己躲不了，倒也坦然，也不想着逃避，站在原地任由卓无双处置。

卓无双从地上捡起弓箭对准朱祖，朱祖射他一箭，他也还朱祖一箭。

箭矢在半空中划出犀利的弧线，带着不可阻挡的势头直冲朱祖而去，最终从朱祖耳畔划过，如流星划过天际，闪烁亮眼的光芒，但终究没在天幕上留下痕迹。

朱祖摸了摸被箭风抽疼的脸颊，许久才回过神来。等他回过神时，卓无双已经拉着小萱离开了，偌大一个有莘之野里只剩下他独自一人。

风还在继续的吹着，烈日也从云端探出头来。风吹日晒，势要将有莘之野里残存的春意一扫而光。

一切终将结束，一切又必将开始。结束过后，便是新的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