曳影鸣剑录

《曳影鸣剑录》

第23回江湖巨浪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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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说汉帝自从暗托甘延寿给嫱儿捎去苟且心意之后,无时无刻不在盼着嫱儿的回音,朝朝暮暮望穿秋水,度日如年。既悔恨痛心、丢魂失魄的思念嫱儿,又久病难愈,郁积疾重,渐渐卧床不起。未等甘延寿一行回到长安京城,已弱体难支,形同枯槁,命悬一线。

匡衡、石显等朝中重臣眼看皇上快要不行了,斗胆催促早定继位之嗣,私底下仍怂恿皇上废长立幼,将皇位传给傅昭仪之子山阳王刘康。奈何朝中许多大臣极力谏争,以为太子刘骜適立已久,天下归服,不可无咎遽然变改,遗患生乱。皇上优柔寡断,游移不决。

这日三公九卿齐集在寝殿外候着,挨个轮流进到病榻前商议,欲定百年后计。忽得报知甘延寿已解除匈奴内患,率众使臣安然返抵京城,正等圣上召见。皇上霎时精神一振,急令传旨,命甘延寿即刻前来榻前禀奏详情。

甘延寿一行此时确已回到长安京城,但因无朝会,未敢擅自进宫向皇上面奏。剑牍先生和了无、光华两位法师淡泊世务,皆先后各奔东西而别,只有欧阳华敏要看顾幼弟,还一直呆在甘府。甘延寿接到诏令,深知皇上的隐衷,想到欧阳华敏不仅制服胡耆堂有功,且尤为清楚嫱儿的真意,遂带上欧阳华敏火速赶至未央宫,直赴皇上的寝殿觐谒。

皇上摒避众臣,急不可待的强撑起上半边身躯,有气无力的斜靠在病榻枕席上,独召甘延寿入殿。却意外看到欧阳华敏陪着甘延寿进来,甚显纳闷不悦。甘延寿有备不慌,速领欧阳华敏恭敬叩拜于榻前,解释道:“启禀陛下,末将在前去匈奴的途中,适遇愚侄欧阳华敏,念其之前曾随末将同去西域,给太子殿下保驾甚是得力,故临时将之招为护卫。此次也幸有其在,至得生擒胡耆堂,平定匈奴危局,不辱使命。”

皇上愠颜稍缓,仔细问明擒拿胡耆堂的经过,转现和蔼之色,饬勉欧阳华敏道:“少年英雄,乃大汉之福。日后该当多替国家效力。”欧阳华敏听出此言不无深意,摸不清皇上的心思,谨肃谢道:“承蒙圣谕,小民一定牢记教诲。”皇上又道:“年幼蒙昧,最忌行事鲁莽。寡人已听到过你的一些传闻,多有非议。凡事须知当为则为,不当为则不为,不可盲目逞强,意气发挥。”欧阳华敏拿不准皇上缘何训责自己,隐然觉得可能与护卫太子有关,不敢多言辩解,权且喏喏点头,听之受之,莫问究竟。

甘延寿不顾招罪擅携欧阳华敏觐见皇上,本指望其会得到皇上的嘉奖,没想到皇上金口一开,尽是微词。为防欧阳华敏经受不住训喻,替他解围道:“愚侄华敏今得圣上指点,大为受益。往后务须身体力行,以成大器。”皇上释怀道:“此正是寡人所望。”欧阳华敏伏地谢恩,毫无违逆君臣之礼。

甘延寿趁着气氛缓和起来,大胆进谏道:“启禀陛下,前次末将陪同太子殿下去往西域,因太子殿下意外流落匈奴,末将等在找寻太子殿下时巧好发觉一处单于宝藏,夺之归汉。过程中愚侄华敏出生入死护驾,功劳甚大。今次又力助末将化解匈奴讧争,建立奇功。遵照朝廷律例,悉合封赏,恳请陛下酌情并处。”皇上漫不经心道:“是该封赏,且等寡人择日会同公卿百官商议。”

欧阳华敏察觉皇上意甚勉强,便谦卑推辞道:“小民点滴之劳,不值一提,就不叨扰圣上和公卿百官劳心费力了。”皇上闻言,甚显吃惊诧讶,细细端详欧阳华敏有顷,愕然疑问:“你不想要朝廷封赏光耀门第么?”欧阳华敏控不住心生悲戚,本想说,先前一个温暖熙和的家,现今就只剩下自己孑然一身和尚未谙人世的孤苦幼弟,朝廷无论赐给多少封赏,都于事无补。但因尚不能确定皇上会不会真是家门大仇的罪魁祸首,才强行克制激愤,孤傲道:“小民乡居远僻,喜欢逍遥自在,崇尚澹泊食力,不求封赏加身而富足显贵。”皇上喟然叹道:“如你这般胸襟,世上稀罕。看来寡人于你是有些错听了。”欧阳华敏正谬自知,委屈激动,差点没落下泪来。

皇上忽而征询道:“你与太子相交不浅,对其人有何识评?”欧阳华敏想起昔日曾与太子夤夜深谈,知其才学广博,心志奇伟,性情磊落,便照直禀告,称许道:“太子殿下学富五车,天生雄杰,智慧达见。小民不敢妄论,但深信其乃经邦治世之帝胄,若承继大汉基业,必图有作为,当系万民之福,不负陛下之望。”皇上龙颜稍稍舒展,继问:“太子浸**色,荒唐无度,你可知之?”欧阳华敏忆及太子对闵儿的痴心,决然摇头道:“此说多半是某些别有用心之人恶意中伤,夸大其词。以小民接触太子殿下所了解,太子殿下非但不滥情好色,且对所爱之人极为专一。”

皇上质问:“何以见得?大婚之期不守规矩,也叫专一么?!”欧阳华敏笃定雪儿在太子宫中的胡闹已被皇上知晓,以致皇上听信旁人谗言,认为太子放肆淫乱。但当中是非曲直一言难尽,遂不得不将太子、雪儿、闵儿三人的情事纠葛详实奏明,为太子力辩道:“太子殿下一心只属意闵儿,才致万分不愿与许娥成婚,可又不能不遵从母后圣上之命,将就屈从之下,是以消沉委顿,莫能自拔。而适在其时,雪儿弃家人特地跑到长安京城来寻太子殿下,她长得与闵儿非常相像,又是闵儿的表妹,且对太子殿下死心塌地。太子殿下正值心绪苦闷无人倾诉之际,诚难拒却雪儿的好意,故此权且留她在太子宫内相伴了一些时日,不期然却惹出诸多是非来。”因顾念到当时整座皇宫不知情之人都以为雪儿已被处死,便没接续将雪儿逃出掖庭诏狱之后的情节往下说。

皇上默默听完,似大为释怀。沉思有顷,吩咐恭守在殿内的侍从把殿外的公卿大臣全部宣入殿中,到病榻前跪听圣谕。众公卿大臣神情肃穆,鱼贯而入,依照朝堂级秩整整齐齐就位。甘延寿和欧阳华敏自知不当在列,本分的欲退出寝殿回避,皇上却伸手示意其二人留在榻侧,不让离开。

甘延寿受宠若惊,拉住欧阳华敏诚惶诚恐叩首从命。皇上举目虚弱扫视众臣,使尽吃奶的力气郑重下诏:因久罹重疾,病体日衰,如有不测,钦定太子刘骜承继帝位。

众公卿大臣顿时哄然骚动,交头接耳,议论纷纷。有持异见者,有忠心拥护者,有左右骑墙、首鼠两端者,更有力挺由山阳王刘康继位者,纷乱扰攘,莫衷一是。眼看各方就要争吵起来,皇上怅然劝止道:“诸位爱卿休再各执己见,都为社稷计,寡人岂能不审慎决断!如今顾念皇后谦谨宽和,先帝又爱太子,尽管太子年少多情,有所不该,但非绝弃人君风范,只要诸位善加辅佐,于政事当无大碍。寡人已反复酌定,望诸位毋违我意。”

三公九卿当中,数少府五鹿充宗最是能言善辩,他坚执举荐山阳王刘康,至时仍想为之强谏。皇上对其心思似了如指掌,不等他张口,即冲他摇了摇手,心力交瘁道:“寡人之前所虑,五鹿少府和石爱卿无所不知,此际就不必多言了。”尚书令石显在旁听得一清二楚,缓缓的抬头给五鹿充宗使了一个眼色,向皇上当众朗声道:“敢请陛下宽心。待到太子殿下登基,微臣等一定竭忠尽力服侍。当务之急,乃督责御医全力以赴,务使陛下龙体早日康复。”

那五鹿充宗显然唯石显马首是瞻,闻言立将已到嘴边的说词咽回肚子里。其他公卿大臣则对石显此言大感意外,登时鸦雀无声,噤若寒蝉。皇上游目望向众臣,蠕蠕点了点头,照旧托付丞相匡衡协理朝政,命其带上一班公卿大臣出殿而去。

偌大的寝殿内复只剩下皇上、甘延寿、欧阳华敏,以及两位贴身侍从和数名避在侧室随时待命的御医。皇上似有要事与甘延寿单独商议,支使两位侍从退至远处,不给他们旁听。继而又欲打发欧阳华敏,挥手让他出殿。甘延寿猜到皇上多半是想私下问知宁胡阏氏有何回应,禀明道:“愚侄华敏是昭君的同乡故旧,在单于龙庭多次探视昭君,最是清楚昭君的心思。”

皇上果然被戳中要害,微微有些尴尬,权将欧阳华敏留在榻前,向甘延寿责问:“他怎晓得寡人对昭君何意?”甘延寿坦陈已向欧阳华敏透露皇上的秘旨,暗派其接近宁胡阏氏的诸般经过,谢罪道:“微臣办事不力,当时只想如何确切弄明昭君对陛下的真意,擅将陛下的信任转托愚侄,诚该万死。不过人心私隐,非有知交不易倾吐,还望陛下体察。”

皇上皱眉思忖了一会儿,无奈道:“既为之,论辜何益。且限令华敏少年切莫将此事告知他人。”甘延寿当即转嘱欧阳华敏务须守口如瓶。欧阳华敏暗觉啼笑皆非,不无抵触,但为不让甘延寿在皇上面前犯难,指天立誓道:“小民保管严守机密,否则天打雷劈。”皇上闻此毒誓,仿佛吃下了定心丸,招手让欧阳华敏俯近身去,悄声问道:“宁胡阏氏可领会寡人心意?”欧阳华敏强忍心中酸楚,耿直答道:“她深知陛下恩眷垂念,但不能受之。”

皇上顿时大失所望,切问:“为何?”欧阳华敏隐含苦衷,委婉道:“她已托身他人,难改衷意所属。”皇上醋劲十足道:“匈奴单于无乃暮气沉沉一老儿,昭君正当芳华,宁肯一辈都守着他么?!”欧阳华敏心如刀绞,暗恨:“嫱儿这般困厄,还不是拜陛下您所赐?而陛下您已奄奄一息,行将就木,不也欲得佳人,误其一生么?”心下何其想将自己和嫱儿的苦情控诉,恳奏皇上开恩成全,但终究料定无望而不能。试想皇上钦赐嫱儿远嫁匈奴仍念念不忘,怎舍得忍痛割爱以玉成自己和嫱儿之私!只怕论罪当诛尚嫌死有余辜。遂应付道:“人言嫁稀随稀,嫁叟随叟。昭君既为单于阏氏,自顾不得长远了。”皇上痛心绝望,悔恨交加,久久说不出话来。

欧阳华敏偷眼窥察皇上的神情,发觉其两眼翻白,面容扭曲,全身不停抽搐发抖,怕他快是要断气了。想到家仇真相尚未查实,管不得唐突冒犯,急忙探询道:“胆敢请教陛下,可知那曾欲除掉太子殿下的傅大人是谁?”皇上的目光怍怒一闪,如邪恶的利箭向欧阳华敏射来,继而吃力的张了张口,却不发一言。

欧阳华敏只道自己问得不够清楚,详加禀明道:“前段时日太子殿下屡遭恶人莫名暗害,经小民查知,那幕后主使乃假名傅大人,藏匿不露,以至无法将之缉拿归案。”

皇上像是有些惶悸不安,虚弱的瞠目相视,却仍旧不说话。欧阳华敏睹此情状,已暗暗断定那傅大人之秘必与皇上不无干系,甚至假该名者,皇上极可能也在当中。寻思:“若真是这样,那么胡耆堂所言便确凿无疑,皇上就是谋害太子,甚或惨杀自己家人的罪魁祸首!俗话说,虎毒不食子。皇上至斯,何等蛇蝎心肠,岂止可恨!——此时若要替天行道刺杀皇上,易如反掌。即便师叔甘延寿出手阻挠,也难以救驾,毕竟彼此功力不相伯仲,甚可能自己还在这位师叔之上。但眼看皇上病重不活命在旦夕,半条腿已踏进了鬼门关,自己对垂死之人下手报复,何配快意恩仇!况且皇上还没吐露半句真相,还未亲口供认假名傅大人之谋,焉知会不会是其他恶人伪称傅大人?乃至杀害自己的家人而嫁祸给皇上?……须知冒失弑君,定遭万世唾骂,罪大恶极,不可不慎!”

正深陷冤结之际,忽听得皇上干呃连声。抬头望去,但见他正盯着自己,举右手指向殿外,转而又指其口,喉咙间不停的咕咕作响,显然极力欲言,却说不出来。

甘延寿立知不妥,赶紧唤侍从将御医请过来,给皇上把脉诊治。三名御医各施精湛医术忙活了一阵子,为首的医官与甘延寿相识,好心提醒道:“皇上已经不行了,你们二位速速告退罢。”甘延寿晓得局势严峻,含泪拜别皇上,携欧阳华敏匆忙离殿而去。

是夜,汉帝驾崩于未央宫寝殿,享年四十有二。正值壮盛之年,却穷天下之医而不治,岂不哀哉!后人叹曰:元帝多才多艺,喜好音律,宽弘恭俭,号令温雅,有古代君王之风烈,然则偏用腐宦奸儒,政纲旁决,寡断易欺,先世基业由此而衰焉。殊不知其更有私邪内癖,好女色而无胆略,妒嫉阴刻,积郁成患,自是天不假年了。

太子刘骜以嫡长继位,名正言顺,天下归心。诏尊其母王政君为皇太后,拔擢其长舅王凤为大司马、大将军、领尚书事。举朝为先帝治丧,议谥颂德,立庙招魂,祭吊安灵。一众悲悲戚戚,忙忙碌碌,在此略过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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