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无垢住的帐篷内。
“思危！你别生气，有话好说……”顾雪居被摁在床上，动弹不得，“你先让我起来。这不是谈话的姿势。”
他蹭了蹭尹无垢按他的胳膊，鬓发有些乱了。
尹无垢眸底蛰伏的暗沉尽数涌现，里头翻滚起了滔天巨浪。他将顾雪居困在怀中，垂头只轻轻吻了他一下。
十分危险而又克制的动作，揉入了他的一点真心，又显得暧昧缱绻。
顾雪居总算挣出一只手，拨了拨他垂下的发丝，指尖触及他后颈，轻抚着，犹如安抚一头发狂的兽。
尹无垢拔下头上的玉簪，咬在嘴里，将头发尽数拢到一边，自上而下地瞧着顾雪居，笑得很邪气，“我怎么会和你生气呢？”
尹美人要人魂，神仙也拦不住。顾雪居喉口有些发干，努力捡回自己不小心扔到九霄云外的理智，“那你这是做什么？”
“内人与我生了嫌隙，自然好好交流交流感情。”
“若不是你酸得跟个醋坛子似的，我又怎么会同你生嫌隙。”顾雪居瞪他，觉得自己非常冤枉。
尹无垢只是笑。笑得顾雪居怎么看怎么觉得他想挖自己眼珠子。
不就是要哄吗，他哄还不行？
顾雪居仰头亲了亲他下巴，“别生气了……思危，是我混账、我不对，你大人有大量……”
尹无垢再次俯下头，与他接了个长吻。www.tcknh.com 侠客小说网
顾雪居耳根又开始发烫了。这次尹无垢什么也没说，腾出一只手按着他的后脑勺，将吻不断加深，大肆攻城略地。
二人分开时都喘着气。一向面若冠玉的尹无垢面上飘着抹薄红，给人一种异样感。
可顾雪居很喜欢。
“你不用道歉，在我面前不用，在外也别向别人曲膝。不值得。”
顾雪居弯唇，“那我连陛下也不跪？”
“一码归一码。你明白我的意思。”尹无垢凝视着他。
顾雪居只是笑。
“舟车劳顿，”尹无垢突然松了他，起身站到床边，“我不动你。”
“忍着不好。”顾雪居得了便宜还卖乖，支起身子冲他笑。
尹无垢默了片刻，转身往外走，许久，端了药进来，“没找着糖，凑合着喝。”
这药顾雪居至少得七日一次，不过一次两次不吃，也没出过什么大问题。药材都是极好的温补药，顾雪居不止次地怀疑自己再喝上几次，总有一天会把王府喝穷。
“思危——”顾雪居往后缩了缩，叫魂似的开始喊他。
尹无垢浅浅一笑，“多大人了，还怕苦？”
“你这是报复！”
尹无垢挑眉，坐到床边，将嗓音放柔了些，“雪居，这不叫报复，这叫条件有限，知足长乐。”
顾雪居咬了咬牙，按原有的习惯，几口喝完了药，推开他，卷了被子缩作一团，“我累了，晚安思危。”
尹无垢瞥了眼外边艳阳高照的大白天，长舒了口气，将碗放到床头的小柜上，翻身上床，拽了拽被子，“腾点出来，我也要睡。”
顾雪居露出头，也不看他，不情不愿地松开抱着的被卷，好让尹无垢钻进来。
“睡吧。”尹无垢拆去他束发的冠，放在一旁，盖上被子，顺手将顾雪居抱进怀里，贴着他的后颈，以一个很亲呢的姿势。
顾雪居动弹了一下，没挣开。
这一觉格外绵长。
天色渐暗，纵马的人相继归来，四下静谧无声，这应当是一个很平静的夜晚。
顾雪居的大多数夜晚都睡不好觉，今晚便是其中之一。
过往仿佛长出了粘腻的触须，将他牢牢裹住，拖向梦境的更深处。那里藏匿着的诸多恶意正张牙舞爪地伸出他们黑色的手，将他彻底淹没在了一片寂静中。
他听到了一串急促的跳声。
“砰、砰砰……”
——它与许多年前的某个时候，突然重合了。
他陡然睁眼，沉默着望向那个自己。
发丝零乱，被人掐住下颚强迫着抬起头，森然一笑，露出两颗虎牙。
手的主人脸色都变了，手一颤，扇了他一巴掌，道：“沈小姐是因你而死……你该为地偿命！”他底气足了些。
“偿命？”顾雪居仿佛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不可自抑地笑着，眼角的小“痣”红艳艳的，如同一滴血。他启唇道：“最先偿命的不应该是你吗？”
朱祈对这事并无任何愧疚之情，依旧面目狰狞，死死盯着他。
顾雪后有时候会觉得朱祈很傻，为了一个沈小姐来得罪王府，可朱祈又偏偏极有手段、做事从不计后果。他令人生恶，人却不敢轻易动他分毫。
沈小姐并不是什么倾国倾城的美人，也没人知晓朱祈为什么会看上她。或许是平日里有些交集。沈小姐死后，水中浮尸被打捞起来，案子被衙门移交给大理寺，目击者数人，皆指认顾雪居为杀人凶手。
也就是在这一年，连母亲面都没见着的顾雪居被关进了诏狱。诏狱何等地方，押的都是曾经达官显贵，陛下亲自下书定罪。他顾雪居又何德何能。他被以谋害尚书之女的罪名暂时收押，交由大理寺继续查证。
历经丧妻之痛的景安王对此始终不置一词。
整场事情中，有一个人心知肚明。那人沉着一张脸，坐在雕龙画凤的轿辇上，用藏在珠帘之后那双浑浊的眼睛瞧着他。
——像看一条自取灭亡的丧家犬。
他一直在等。他也不知道他在等什么人，可等了很久，只等来了朱祈来找他索命。
相较于对景安王府的虎视眈眈，陛下对于周惠王府宽容到了纵容的地步，就连这周惠王府二公子都可以自由出入诏狱。
朱祈往里一站，连几日未进食的顾雪居都扛不动，还得抬手让他带的人过来拽他，又让人拿了刑具来。刑具有几枚钉，几处倒刺，他至今仍记得清清楚楚。
这些都曾结结实实地扎进他的身体里，他甚至没有发出一声哀鸣，只是异常平静地盯着朱祈，面上沉得宛如一潭死水。
许久过后，他只颤着唇问，“我与你究竟有什么仇？”
朱祈微垂着头，沉默着，就在顾雪居以为他不会回应的时候，朱祈走上前，居高临下地望着他，“深仇大恨，无须细说。”
顾雪居心中蓦地一跳。
他冲朱祈笑起，舌尖撩着虎牙，满嘴的血沫子。
他们互相凝视、对峙。
——然后顾雪居的头被重重按了下去，一支银锉刀捅进他口中。
朱祈依旧是那副随心所欲的嗓音，“忘了说，本公子看你那两颗尖牙不爽很久了。你顶着这两颗牙，一笑，跟头狼崽子似的，太邪乎了。”他俯下身，在他耳边道：
“磨了吧。”
顾雪居瞳孔微缩，回光反照似的，奋力挣扎起来。无果。毕竟他几天都没吃东西了，两拳也难敌四手。
银锉刀一点一点地刮擦着两颗尖牙。
他头皮发麻，逐渐放弃了挣扎。
顾雪居满心无力与麻木，从未如此爱恨分明地恨一个人。
他们磨了一个多时辰才把牙磨平。这一个时辰里，顾雪居的目光虚虚落到半空中的某一点上，仿佛与如今的顾雪居目光交汇，依旧是两厢无言。
顾雪居目送朱祈远去，收回目光，打量着曾经的这个自己，看他忍着钝痛起身，用拇指压了压磨平了的牙，身体踉跄了几下。
“哈哈，哈哈哈……”他突然笑了起来，笑声中浑杂着痛极的咳嗽。
磨牙这事，伤害不高，侮辱性极强。
大概是那时太过狼狈，至今仍心有余悸。
顾雪居微微侧目，后面发生的事他记得一清二楚，再看下去也没什么意义了。只不过是徒增感慨。
“沙沙……”一串异样的声响吸引了他的注意。
眼前白雾弥漫，画面不再清晰可见，而他身后传来一声轻颤的惊呼，“思危？你……”
顾雪居神色一变，猛地回过头——身后什么也没有。
不可能，他关在诏狱的那个时间，尹无垢怎么会在？他不应该是被方姨娘软禁起来了吗？或许是他听错了……
可他在脑海中再次回忆了一遍这段记忆，意识到这些年自己可能遗漏了某些信息，比如关押在他对面那个牢房的男人。
那人那几个月整日里穿的都是破旧不堪的布衣，他脸上全是烧伤，遍布骇人的疤痕，外加上他蓬头垢面，声音如同含过烤红的烙铁，让人极难辨认他的身份。
顾雪居多看过他几眼，只因他有双像极了尹无垢的眼睛，宁静平和地盯着他时，便有了两分像。
顾雪居那时正与尹无垢闹着脾气，是不信尹无垢会有办法进诏狱的，便对那人没有过多的关注。www.)
那人每日都会坚持和他道早午晚安，也不知哪来的信念让他坚持，每次都只能得到他几声敷掩的回复，可那人看着心情一直都不错。
顾雪居按住眉心，突然有点好奇，自己是把他认成尹无垢了吗？尹府对外宣称的、所谓的冒犯水神，究竟是何意思？方姨娘与尹无垢，方姨娘与吕夫人……
顾雪居脑仁儿疼。
他半梦半醒地睁开眼，注视着枕边尹无垢平静而柔和的睡颜。心中的诸多疑惑在其睁眼那一瞬达到顶峰，口中呼之欲出的质问最终偃旗息鼓，只与其接了个吻，顾雪居柔声道：“早啊。”
尹无垢与他温存片刻，笑了起来，面露揶揄，“已经晚上了，喝了假酒的雪居。”
顾雪居：？！
他跑出帐一看，帐外热闹非凡，是一场盛宴。楼长辞难得笑意盈盈，提着酒盅，露出几分醉态，
“你来晚了……酒……被我喝光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