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蒙的清晨干得燥人。
顾雪居起的时候，嗓子疼得要命，瞥见尹无垢，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拖沓着拾掇好自己，出门前，尹无垢忽地问了句，“杜龄有个师兄弟？”
“嗯……叫什么吴玄川。听说和杜龄还有些亲缘关系，”顾雪居倒了点茶水递给他，“润润嗓子，待会和离曲息还得费一番口舌。”
尹无垢面上划过一丝冷色，待恢复平静，又将茶水推还给他，“昨晚……”
“行了！”顾雪居埋着头喝了茶，不怎么愿意提及昨晚。
“我的错，不该不经你同意就换新姿……”尹无垢顿住了，抬手替他拨开遮脸的发丝。他看他时大都全神贯注，定定地看着，目光如有实质，让人很难忽视。
顾雪居伸手去碰他停留在鬓边的手指，“你问他师弟做什么？”
尹无垢笑，“有个猜测，得找机会证实一下。”
二人进了王帐，王帐内仅有离曲息一人。江蒙的王上何等的风光，此刻孑然独立，仿佛从始至终都孤身一人。
未免太过反常了些。
“拜见王上。”
离曲息的目光像是轻飘飘与二人擦身而过，落到虚处一点，“我看你们二人与楼长辞挺聊得来，可知他最近遇到了何事？他一向是打碎了牙往肚里咽的性子，你们若得空，多开导开导他也是好的。”www.tcknh.com 侠客小说网
顾雪居将已至喉口的话咽了回去，想到楼长辞那副样子，便只说：“明白。”
尹无垢忽地问道：“王上与楼公子是如何认识的？”
“他想法子近身伺候我，我发现他还有些小聪明，许他随侍，逐渐熟悉了。”离曲息说起楼长辞，面上有了些许神采，却也只是转瞬即逝。
“尹无垢，”离曲息转而说道，“我需要你回上京一趟，亲自替我交付一物给你们那狗皇帝。”
“何物？”尹无垢思忖片刻，不敢轻易许诺。
离曲息从腰间摘下一对弯刀，递给他，“此物。我要你保证将它们完好无损地送到狗皇帝手里。”
刀身猩红，泛着异样的光泽。看着极为不详。
尹无垢扫了一眼刀身，敛了笑，道：“我难担重任。况且若是这刀激怒了陛下，我怕……”
“王上与帝潇向来势同水火，此时送刀为何意？”顾雪居忍不住问道。
离曲息抬指扣扣刀身，刀身发出清越的鸣声，“想必你能听出来这是把好刀。”
尹无垢不置可否，同顾雪居对视了一眼。
“不必这么紧张，”离曲息突然笑起来，“进献宝刀是示好之意。这不，过几日我放在胶城的人也会退出来，为两国邦交添砖加瓦。”
“你怎么突然……”改主意了。
顾雪居顿住了。毕竟念及江蒙如今局势，握手言和的确是很合适的选择。
“正如你所想的那样，这样再好不过了。”离曲息面无表情，仿佛又成了那个蛮不讲理的暴君。
阴晴不定，却心怀苍生与慈悲。非常矛盾。
尹无垢没有再推脱，应下嘱托，和顾雪居拿了药往回赶。
他接了消息，公主湘最近异动频频，怕是有所企图。
不管这江山往后姓什么，虽与他们没什么关系，但景安王在上京，顾雪居肯定是得回去一趟。
到了上京，帝潇只许了尹无垢入宫，顾雪居只好找了个茶馆等着。茶馆说书先生唾沫横飞，将平平无奇的故事讲得跌宕起伏，顾雪居却没什么兴致。
上京四月的街市早已经车水马龙，灰白的穹顶倒扣，大雾弥漫，仿佛无端有什么压在众人头顶。
顾雪居手执白玉杯，却无心品茶。他想到什么，突然开口询问，“几位可知尹府当年得罪水神的事？”
不知为何，刚回上京他便想到了这个。
左边的富人只是同他凑个桌，看起来十分蔑视他这种外表道貌岸然的人，听到他发问，嗤笑，“这种迷信的鬼话你也信？”
顾雪居扫了一眼身后跟着的冯一，“谁知道呢。”
富人将镶了金箔的扇子往桌上一拍，“这你算是问对人了。”
“何出此言？”顾雪居直笑，桌下的手指没来由地抖了一下。
“本公子知道的内情可多了，就那个尹相，你知道的那个，在顾世子离京的第二年，干了件震惊朝野的事……”富人徐徐道，冲他挤眉弄眼，示意他配合。
顾雪居面露探究，附和，“什么事？”
“他下毒毒死了尹府里的方姨娘，证据确凿，当即便被押入了诏狱，”他语速很快，“他甫一进诏狱，审他的便是那恶名昭著的吴玄川。”www.)
“吴……玄川？”顾雪居瞳孔微缩。
“是，”右边的玄衣男子插话道，“当日吴玄川为了审出事情所谓的前因后果，各类刑罚用尽，都没能让尹相说出口。”
“什么烙铁，什么鞭刑，除了宫刑，都用过一遍。”富人道。
我可去你的宫刑。
顾雪居暗中猛踹了富人一下。
“啊！”富人揉揉腿，“你们谁踹我，哪个王八羔子……”
顾雪居浅笑，“不是我。”
富人指着玄衣男子，“好啊，你！”
使劲一踹。
玄衣男子：……呵。
“继续说吧，何必计较这等小事。”顾雪居起身拽着二人，充当和事佬。
“也罢，本公子不跟你们这些庸人计较。”富人气哼哼地坐下。
他黄豆粒似的小眼睛一眯，“继续说回这事，当时今上爱慕尹相而不得，死活也要保住他，也不知用了什么手段，陛下驾崩，今上迅速即位封相。随后，今上亲自下了圣旨，所有人不得提及尹相下毒之事，若有提及者，互相揭发有赏……不过数日，事情真正的说法便消失匿迹了。”
“所谓触怒河神，不过是帝潇替他除去了尹老爷和知情者而已，一个幌子。”玄衣男子道。
顾雪居垂眸失语。
他梦见过无数次当年在诏狱时的种种艰难，仅仅在某一次偶然中回头，注意到了监牢对面的那双熟悉的眼睛──却以为是认错了人。他从没想过……那个人会是尹无垢。
他们于午夜浓雾中相望，只见轮廓，仿佛并不相识的陌生人。
可是，说回事件本身，尹无垢并没有理由去下毒毒害方姨娘。
“那具体下毒原因你们可知道？”顾雪居抬指，迟迟未叩回桌上，心中早已皱成了一团。
“这谁知道，”富人冷哼一声，摇扇靠回椅背上，“兴许是看她不顺眼。”
顾雪居无语，“怎么不编得再离谱一点。”
“嘿，你的提议不错，容我再仔细编编，列个方格……”富人掏出随身的小册子，又不知从哪摸出一支笔，写写画画，似乎热衷于写秘闻传记。
顾雪居：……
玄衣男子按了按鬓角，似乎是为了按牢什么，他木着脸起身，“鄙人突然想起来家中还有事，先告辞了。”
“严公子，别走啊，这还没聊完呢！”富人一拍大腿，扔下册子站起身，抬手就要去拽这位严公子，却被推了个趔趄。他红着眼，丧气地转回顾雪居旁边。
“说起来，既然这事当年不许提，今时今日为何又能提了？”顾雪居问道。
“嗐，你刚回上京吧，你估计还不知道，这公主湘……哦不，公子湘，反了！他把今上软禁在了常善宫，正和太后争执。”他说得倒轻描淡写。
顾雪居一愣，“反了？”
“是。宫外看不出，是他刻意压着呢。”富人啧啧几声。
“祂是男子。”顾雪居仿佛确定了什么。
倘若那放于锦州的玉玺是到了公子湘手里，那么，那个假杜龄就是公子湘的人了。
可依旧有些地方说不通，比如是谁假扮了杜龄，又是谁指使的吴玄川，公子湘如何回的上京。如今这个情况，这些他仅是凭这人一番阴阳怪气的话，暂时得不出结果。
况且这人不过一个长舌富人，所言不一定属实。
“抱歉，”顾雪居霍地起身往外走，“我也有些事，恕不奉陪。”
“欸！你们一个个的！”富人气得龇牙咧嘴，刻薄相尽数显露。等到人走了，他缓缓收起笑容，抬手。
一个小二默契地迎上前。
富人一改先前的张扬造作，品了口茶，道：“回去禀告主子，他要递的消息我已经递到了。”
小二低头应是。
“不过我很好奇，他为何要这么做呢？刻意让本公子做得这么浮夸，居然只是为了透露个消息……谁？！”富人脚下若踏着云，几步挪至窗前，各面看了看，听到一声纤细的猫叫。
“原来是猫，倒是我一惊一乍了。”
他松了口气，挥退小二，进了内室换衣。
窗外。
顾雪居小心翼翼地抱住摊成一团猫饼的胖猫，面色如霜，慢悠悠下了屋顶。
果然不可尽信。
顾雪居想到什么，忽地笑了起来。
若这样急匆匆地赶过去，可不正遂了那些人的意？既然来都来了，不如去找点乐子。
可不能叫那谁知道，多酸的一个醋坛子。
他驻足遥望皇宫的方向，望穿春色，夏意竟已喧嚣。
左右人群吵嚷，天空雾色渐沉，透出几分碧色。
一湾离人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