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佛，那个跟他有三分相似的少女正站在那空无一人的尊贵看台，冲着他笑。她嘴里喊着的不会是‘加油’、‘一定要赢’，而是‘小心’、‘别受伤’。

这种关怀的话最多也只能是空想而已，姐姐是不会来的，但没关系，他会赢，因为绝不能让姐姐失望。

站在这血腥污浊的角斗场上，罗赭一个人面对着偌大的战场。这战场曾让他流过血，流过汗。这战场曾经是他奋力想要逃离的地方，现在，他最后一次站在这里，心中没有一丝留恋。

这种让人作呕的生死战场是他最厌恶却又最不能逃离的事物，如果这些事情必须要经历的话，那就请给他足够让他付出三年心血的酬劳——报仇，这样的酬劳足够了！

开场的锣很快敲响，战场上终于不再是他一个人。一个个的铁笼子被推上来，这些笼子里或许装着豺狼虎豹，蛇蝎毒虫，又或者还装着许多人。但毋庸置疑的是，今天不管是它们，还是他们，都只能死！

百胜战的规模比普通的比赛大多了，数不胜数的鲜花扔进这泥泞中。看台上有欢呼的，喝彩的，也有咒骂的。但毫无疑问，他们都是情绪高涨的！他们在等待着迎接下一位百胜勇士，却不知道这位猛兽的利爪早以踩在血泊里，野心已经悄无声息地伸向了他们的营帐。

最后一个出场的，是一座足以匹敌十辆战车的巨大铁笼——这哪里是铁笼，分明就是一座移动的牢笼！

罗赭看着那些铁笼上的布帘缓缓落下，豺狼、雄狮、毒蛇、赤蝎......

最后一个牢笼，里面的声音更加喧哗一些。罗赭知道，这里面装着看台上的人最爱看的活物。

幕布落下，铁笼打开，四方猛兽被铜锣惊醒。睡狮睁开迷蒙的双眼，蛇蝎也亮出了致命的毒液。只有罗赭，他还站在原地，手里的短剑已经不知何时掉在了脚边。

怎么会，怎么会是他们？！

罗赭在百人中看到了两个熟悉的身影，正是钱善钱仁两兄弟！

还没等他从惊骇中平复下来，那些纷纷觉醒的猛兽就互相扑杀起来。在大漠里，这些动物很难齐聚一堂，还是丘林氏有能耐有本事，将它们一个个带到这里，进行一场大漠霸主的拼杀。

手里不知何时又多了个坚硬的东西，罗赭握了握，发现是自己那把短剑。他顺着自己的手往身边看去，才发现自己身边已经围满了人。不过不同的是，这些人并不似丘林人以往看到的比赛那样，凶神恶煞地盯着他。

反而，这些人都将背部交付给了他——与其说是包围，倒不如说是水泄不通的保护。

“少城主，一切宽心，是我们。”

罗赭环视四周，好久才回过神来，道:“你们这是，他们都是......”

钱善点了点头，道:“鄯城百姓一直都在。”

十年前，我们可以为了保护鄯城，保护城主而拼死搏斗。那么现在我们也能为了保护你而和这些猛兽搏斗。少城主，我们无能，只能拼死绞杀这些明面上的恶兽。

外面那些披着人皮的，比豺狼虎豹凶残千百倍的恶兽们，就只能交给少城主了。少城主，我们都相信您，所以请您带着我们的期盼活下去，至少活过今天，这是我们唯一能为您做的事情了。

不需要撕心裂肺的呐喊，此刻只有无言的默契支撑着他们。罗赭眼睁睁看着他们一个个地朝外冲杀，那些有点熟悉或者完全陌生的面孔，有的在狼爪下挣扎，有的被毒蛇环绕，有的满脸是血，冲他露出了个安心的笑。

......

不知道过了多久，罗赭只记得这里似乎已经完全变成修罗场了，每一个他不希望死的人都离他而去，他只能眼睁睁看着。他想救，可他拦不住这些人疯了似的要为他铺路架桥——他们不死，罗赭便活不下去。他们深知这一点，所以争相赴死。

父亲曾经说过，在战场上只有想活下去的人，哪儿来的寻死的？

罗赭一直把角斗场当作自己的战场，但直到今天他才明白，原来他所处的地方不是战场，而是比战场更加残忍的修罗场！这个地方的人都想死，他们不是厌恶了生，而是不想让他死。

这样一说的话，这里反倒不像修罗场了。因为这里的人，每一个死去或者快要死去的人，眼里心里都流露着最纯粹的感情:我想让你活下去。

即使我们素不相识，我们萍水仅相逢，我们血脉不相连。

但因为一座城市，将我们联系在了一起，我们便不在无关。又是因为这座城市，它大漠崛起，它繁华昌盛，它南柯一梦，它遭逢大难，它骤然城空，它辉煌不在......但我们依然记得它的存在，我们记得它曾经的美好，所以厌憎所有的侵略者。

此时此刻，踩在我们的头顶是毁掉家园的生死仇敌，站在我们的面前是嗜血嗜杀的猛兽毒虫。但我们不能退缩，不是为了不让头顶的野兽们看到我们四处逃窜又无济于事的无助面孔，而是因为我们身后有一个共同想要保护的对象。

就算拼了性命，我们也要保护你。我们不知道你能否为我们报仇，你也不是我们唯一的希望。我们保护你，只是因为你是我们曾经那座繁华可爱的城市的少城主。

少城主，活下去吧。无论以后如何，今天，请让我们用自己的性命为你保驾护航一次！

“你们......”

罗赭一把抓住了钱善的手腕，他的眼神告诉钱善，他不想这样。

钱善叹了口气，道:“少城主，您拦得住我一个，拦不住所有的人。请少城主抬头看看，看看这些人，记住他们的嘴脸！十年前，他们就是这样一副嘴脸，居高临下地看着我们。十年过去了，我们还是这样任由他们睥睨！鄯城的百姓原本不应该遭受这些的，鄯城人好享乐，特别怕死。但我们如今这样的行为却并不是为了不死，我们希望您能活下去。”

看台上的面目不知何时变得可憎，所有人都在谩骂着。他们再说这场比赛没有了看头，所有人都在保护别人，满场都是互帮互助，没有表现出厮杀与血腥。人到末路，不就是因为拼尽全力活下来吗？这是最原始的本能，也是他们最想看到的，可这场百胜战中却什么也没有。

他们等了这么久，就是为了这一刻。他们已经看腻了人兽拼搏厮杀，想看一个人拼尽全力，和另一个人追逐、厮杀，直至一方咽气。这其中的绝望感、刺激感和血腥程度，都是他们最想看到的。

今天这场百胜战，难道他们花了大量的金钱和时间，看到的只能是这样的东西？

场下这是什么？互帮互助？垂死挣扎？满场最负面的情绪就只有绝望，不够，这远远不够！

“这是什么东西！奴役们，厮杀起来啊！”

不知道是站起来谁喊了一句，看台上的人便纷纷起身怒骂起来。那些原本应该用来迎接百胜英雄的赞扬和掌声变成了谩骂的利刃，无数比石子还要坚硬的鲜花砸了下来，不知道被谁的生长着创伤的脚趾深深踩进了血潭淤泥里。被污染了大漠野花的芬芳不复存在，那些抛掷出鲜花的手，乍一看居然比刚刚倒地的豺狼爪子还要血腥和锋利！

此时的厮杀场就像被一个天然的屏蔽圈包围着，无论外界的人怎样指挥，他们都依然像一个个聋了双眼的人，盲目地对付着在场的所有生物，却除了那个看台上的野兽们最希望看到他们杀的人。

豺狼虎豹纷纷倒下，蛇蝎毒虫尸横遍野。

整个场上弥漫着血气，因为天气炎热，隐隐约约的，罗赭似乎看见了眼前蒙上了一片血雾。他似乎被太阳晒的脑子有点不够灵光了，那些不满的叫骂渐渐从他耳朵里淡去，而在他脑海里最多的，居然是那些血。

他满眼都是血色，仿佛回到了十年前那一夜。他缩在方将军的怀里，被一路保护着匆忙逃出了家园。满街都是血，那一夜下的雨很大，却还是冲刷不掉血迹。铁锈味太浓，染红了乱石林的黄沙。叫喊声太乱，太撕心裂肺，扰的他大脑发懵。

双眼突然看的清楚起来，眼前的血雾骤然散开。罗赭仿佛拨开了什么迷雾，走出了困住他许久的迷雾。

这双眼里已经没有一个活物了，入目皆是尸体，尸横遍野也不过如此。

罗赭手里的短剑此刻已经染了血，正齐根没入一个人的胸膛里。那血似乎是滚烫的，让罗赭浑身止不住地颤抖起来。

“钱善，你......”

钱善整个人朝后倒去，眼里没有对世界的眷恋，但也并无空洞。他蔓延都是他的少城主，罗赭现下在他眼里不单单是一个人了，更是希望。他把自己的魂灵寄付给少城主，渴望他带着自己的一缕残魂，报仇，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