〇八年，无疑是对所有国人意义非凡的一年，奥运召开、汶川地震、神舟七号发射成功……桩桩件件拿出来都是举足轻重。但对于当时只是浙江嘉兴一个小县城没出过远门的一家人来说，这不过是极其普通的一年，不管电视上的新闻怎样千变万化，每一天也不过是普普通通的一天。
而彼时正值九月，暑假的最后一天，要说重要，唯一最重要的就是家里的独生女明天小升初。
四点钟，乔振钢刚从供销社下班，顺路接了在一家中外合资企业工作的妻子，骑着摩托车到桥底小饭店点菜的时候还不到四点半。
相当小的一家店面，门面上“勤勤大饭店”五个字都快挤不下了，说是饭店，不熟悉的人只怕压根都注意不到，好在小镇上总共就那么点人，勤勤大饭店不仅妇孺皆知，甚至还被公认为最好吃的饭店之一。当然，镇上一桌能坐下十几个人规模的饭店一共也就屈指可数的几家而已。
勤勤大饭店的老板名字就叫勤勤，当时做生意的都拿自己的名字做招牌，为的是大家好记好认，这种习惯，直到多年以后小镇上有了第一家上千平方规模的真正大饭店开始才有所打破。
老板勤勤光着上半身只穿一条围裙，雪白的肥肉几乎都要漾出来了，无奈天气太热，厨房里更是闷热难耐，也只能这样不太雅观地打扮。反正大家都是镇上本地的，互相都认识了好多年，连穿开裆裤的样子都彼此见过，这又算什么？
乔振钢上来先装模作样地叹口气：
“唉，明天我家姑娘就要去市里读书了，今天晚上叫亲戚来吃顿饭，到了明天可就见不着了。”
既然都是认识的，大家对互相的家庭情况也都大概了解，上来先聊聊家里的事再正常不过。
老板也愣了一下，据他所知，乔振钢家里是有个独生女儿，居然也到了上初中的年纪了，不过，他们镇上有初中，怎么就要到市里去读呢？
“你姑娘这么厉害？初中就能去市里读了？”
乔振钢连连笑着摆手，虽然这就是他的目的。不过炫耀么，见好就收，否则是要被人家背后指点的。
“不厉害不厉害，去市里读个初中怎么就厉害了？又不是考上清华大学。”
“这有什么好谦虚的？你们家啊，真是福气好，夫妻两个，一个供销社，一个海谊厂，跟我们是不能比啊！”
老板的这番话是发自肺腑，相比于姑娘去市里读初中，乔振钢和他妻子的工作才更叫旁人看着羡慕。供销社是国企，当年他们这代人参加工作的时候的国企有多吃香就不必说了，而他妻子所在的海谊厂，更是一家中外合资企业，同样的是别人削尖了脑袋都想进的地方，却都让他们夫妻二人进去了，怎能不叫他羡慕？人家安安稳稳朝九晚五，自己却要烟熏火燎没日没夜。
唉！真是人比人气死人。
“说到底我们毕竟还是给别人打工的，不比你们自己做老板自由……”
这句话乔振钢没再故意谦虚，而是他一句真心话。什么国企什么中外合资，待遇是好，也稳定，可是真要一辈子这么做下去，总是觉得有点不甘心。眼下正是下海风潮，身边的人不管大小也都想弄点自己的生意做做，他就这样眼睁睁看着，终归是……
“好了好了，快点菜吧，点完还要去接伊伊。”
妻子周敏华再也听不下去他们的闲话，适时打断，她是个不苟言笑的妻子，这在镇上都是有名的，冷冷发了话，乔振钢和老板果然不敢再废话。
“……好，点菜点菜。勤勤，今天鲜牛肉有没有？”
“有，正好有，早上刚从市里买来的，给你弄几斤？”
当时镇上饮食结构都还传统得很，很少有人吃牛肉，因此也没有哪家肉铺饭馆卖，也就更体现出了勤勤大饭店的优越。
“五斤够了，再放点牛杂什么乱七八糟的，其他你自己看再炒几个菜也就行了，都是自家人吃饭。”
“好好好，我知道了，你们先去接囡囡吧。”
点完了菜，乔振钢就又开着摩托带着妻子去接女儿，小镇上就这点好，统共这么大点地方，要去哪里站在出发点都能望得见，比如说他们夫妻二人工作的地方就隔了一座桥，又比如说父母家也只和他们的房子离了一个转弯。
他们要工作，乔伊伊放暑假的这两个月就在她爷爷奶奶家，本来打个电话叫她自己走过来也就十分钟的路，但想起最近也有几天没去看过父母了，于是夫妻二人才专门去一趟。
老人的房子还是当年单位里发的，退休之后由房管所租赁，每个月象征性地交几十块钱。国企单位的好处就在于此，也因此，老人家当年千方百计也要让自己的小儿子进供销社。
只不过当年分的房子，现在看来早已成了老破小，当年的同事也大多不住在这里了，一栋三层的楼里就只剩下他一家老人，其余都被转租出去给外地人。
老房子老得都发霉了，每次周敏华来这里都庆幸三年前自己果断买了新房，否则现在一家三口也要像这样一样住在分配的小破房子里。刚结婚那两年还觉得单位分房真是好，嫁给这样一个男人在家里姊妹面前也有底气，但慢慢地，时代变了，观念也就变了。
楼梯间没有灯，白天就要摸黑上楼，门还是木头做的，一打开吱吱呀呀的声音。
“爸，妈。”
老两口闻声从里面走出来，一见是儿子媳妇便应了一声，随即直接朝里面喊：
“伊伊，你爸妈来接你了。”
“哦……”
然后里面就轻轻不甘不愿地回应了一下，做爷爷奶奶的对此有些不赞同，不免埋怨一通：
“怎么爸妈来了就这样子？也不知道出来一下。”
可惜任凭爷爷奶奶埋怨，孙女根本不予理会，这次甚至连一声哦也没有了，静静地不发一言。
老房子的构造可以用进深蜿蜒来形容，呈线状分布，没有客厅，卧室连卧室，乔伊伊就在最里面坐着看电视，所以她要是不发声，就好像没有人在一样。
女儿的沉默寡言，令周敏华心中又不悦与担忧了几分。因工作使然，自己和丈夫都没有过多的时间陪她，只能交给老人管，可是他们和老人的教育观念终归是有不同，如今这孩子越来越孤僻，还不知道以后会怎么样。再加上去市里读书，为了方便只能借宿在她姑妈家，一方面是想要更好的教育，可温情的另一方面，也确实让她不放心。
想到这些，于心不忍，走了进去只想再亲近亲近女儿，她爸倒是心大，这时候还只知道去阳台抽烟。
说起乔伊伊这个小姑娘，在乔家身份那是相当高的，究其原因，就得从她爷爷奶奶手底下两儿一女说起。她爹乔振钢是小儿子，因为幼年受宠，年轻好玩，到了三十多岁才结婚，那时候他的哥哥姐姐早已经生儿育女了。老两口有了一个孙子一个外孙，日夜盼着能有个小孙女。
乔伊伊就这么在众人的期盼中降生，比她爹当年还要受宠，但凡事过犹不及，老两口就跟当年宠坏小儿子般如出一辙地又宠坏了这小孙女。可见为人长辈，第几次当并不重要，有的人就是会用一个错误观念贯穿一生，经历得越多，反而只会越顽固。
周敏华走进最里间的卧室，就看见女儿聚精会神地趴在小桌子上，也不知道一个人在做些什么。一开始还有着耐心问她在干嘛，可问了几遍后三杆子放不出一个屁，见她来了，还做贼似的把桌上的纸笔赶紧收了起来。周敏华自己也觉得无话可说，心底叹了一声，又默默走出去到阳台。
她这般为家里的大事小情伤着脑筋，却看见丈夫已经一口气抽了三根烟，这气就顺势发在了他身上。
“你能不能少抽点？多管管你姑娘行不行？”
乔振钢回过头来，眼神木愣愣的，看着自己妻子，丝毫不理解她语气中的不快。
他就是这么个人，年轻的时候被家人宠爱得过头，工作、成家，全都被家人安排得妥妥当当，半点儿不用自己操心。二三十岁这样子倒也罢了，加之他长得也确实英俊，可说是叫人心甘情愿发不出脾气。但到了中年还这样，又发了福，就难免有些让人生气了。
“……啊？”
乔振钢刚啊了一声，手机却响起来，周敏华再怎么想发作也只得先忍了，且等他接了这通电话。
“喂……领导？”
居然是社里的领导？
供销社是个清闲单位谁不知道，领导们一根烟一杯茶就是一天，这怎么下了班反倒有事情了？
八百年没出过的事情，叫周敏华难免不往坏方向想。
这年头，单位裁员就跟割韭菜一样一茬接一茬，乔振钢好不容易熬到了今天，却并不代表完全躲过了失业危机，上头如果要精简人员，眼下算一算，也就轮到乔振钢这一批了。
这也是她这两年最担心的事情，眼看着乔振钢接电话的表情越来越凝重，她的心也被揪到了喉咙口。
“好的，我明白了，能够理解。单位领导的决定，我应当尊重……”
咯噔一声，周敏华一颗心算是落了下来，却不是落到了肚子里，而是狠狠摔在了地上，地上还有个深不见底的窟窿，她的心就这么不断地往下坠下去。
电话简明扼要，乔振钢合上翻盖，阳台上鸦雀无声，他第一反应倒不是为自己感到悲伤，而是不知道该怎么跟妻子交代。
伊伊还要读书，以后还要上大学、嫁人，做父亲的他就这样失业了？这些未来的计划都是妻子想要的，一步一步安排好的，现在却全都被这一通电话打破了。
可是这年头，下岗就是这么突然，忽的一下，就像他脚下的烟头一样，熄灭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