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知道这“钟临”是什么身份, 面对深入骨髓朱雀火，都能放出这种定会治好她的大话。

还挺自信。

姜陶陶倒也没有期待过什么，十分敷衍地点了点脑袋。

男人低头，习惯『性』地要在她眼睑处, 落下很轻的个吻。

她当即就侧过脸躲开了。

眼睛睁大, 有些错愕, 脸上写满了抗拒。

他怔了下, 松开了手。

四目相对。

场面一瞬间有点尴尬。

姜陶陶垂下脸，适当地『露』出了几分疲倦：“好累, 我要休息了。”

“好，我晚些回来。”

晏临则带着天医一起离开, 还顺手将烛火也熄灭了。

寝房里, 瞬间陷入了无边的寂静与安宁。

姜陶陶当然不可能真睡。

她现在只想快点把担心事统统做完, 立即回天外天。

凤凰喜光热, 她用一副陌生肉身在如此昏暗环境待着，实在不太舒服。

等晏临则走远了，姜陶陶立即推开房门，溜到庭院里来。

四周无声, 只有几个婢子, 正十分八卦地窃窃交谈：

“你有没有觉得，今天的钟临大少爷，跟以前都不样了？”

“是呀是呀, 像是变了个人似的……”

变没变，姜陶陶不知道。

不过，有几个瞬间，她确实觉得“钟临”很像，那个谁来着——

哦, 晏临则。

可能是因为脸跟名字有点类似吧。

不过，姜陶陶也很清醒，这是绝对不可能的。

若是将刚才那个微微搂着她，低声劝哄，十分愧疚耐心人，代换成晏临则……

算了。

她还是少做这种令人害怕假设比较好。

姜陶陶支走婢子后，便在院子中间的玉石桌前坐下了。

她手撑着脸，调整了个稍微舒服点的姿势，阖上眸。

再度想要联系上晏钟渊。

这回，不知是因为她这边环境幽静，能够更加静心专注。

还是晏钟渊在天外天修炼养伤，恢复得更好了。

总之，她能听到晏钟渊声音。

就在脑海里，很轻，也如既往温柔：“正好，我刚从问天塔回来。”

问天塔，顾名义，就是能够得知天道旨意的地方。

界里无数个小世界，无数个位面，只有天外天有如此殊荣。

姜陶陶睫『毛』扇得更快了，下子就紧张起来，咽了咽唾沫，才忐忑地问：“……我要你问的那个，怎么样？”

“我当初调用了九十道劫数。这飘『荡』的百年，已经还清了六十道。”

天道当然不可能直接告诉他。

但，晏钟渊能够感知得到，并且数出来。

他很细心，肯定不会数错。

姜陶陶尾音上扬：“吗？”

太好了——

她之前还在担心，晏钟渊会不会因此受到惩处。

现在看来，应该是没问题了。

“那你问过，就是……你之前不是取走了你胞弟劫数吗，他是天道之子，那个劫数，应该也跟般的非同凡响，这怎么办？”

那边忽的沉默了。

姜陶陶只能听见自己心跳声，点比点快，好像随时都能跳出来。

“我也不太清楚，”晏钟渊沉『吟』，语气带着有些不解：“我还没来得及去见阿则，也不知，他是怎么处理好了。”

具体，他并没有细说。

可能是考虑到她跟晏临则不熟缘故。

姜陶陶也不需要知道太多，只追问：“就是说，他自己可以处理好，不会影响到你之后的恢复跟修炼吗？”

“问天塔旨意说，不会。”

天道从不骗人，也不变卦。这么说，就是一锤定音。

姜陶陶喜不自胜，连续说了两句：“太好了。”

晏钟渊说完，又像是有些头疼，低低补道：

“陶陶，我当初选择身殉禁地，便是做好了准备。如今有什么后果，都该我独自承担。你不必把这些责任揽在自己身上。”

现在真是，句不离他后遗症。

道理是这么个道理。

只不过，姜陶陶不会听的。

她十分娴熟地装听不见：“既然是这样，那我等下就回来了哦，你记得迎接我。”

“……”

“钟渊哥哥？”

“……”

“好。”晏钟渊低低道。

脑海里嗓音，才刚刚消失。

耳边，便响起了现实中“钟临”沉沉语调：“你怎么还不睡？”

姜陶陶睁开眸子，正好对上晏临则微拧着眉眼。

“我……”

她还有些懵，正想解释，手腕却已经被握住了。

整个人，也被晏临则拉进了寝房里。

他拿起狐『毛』大氅披在她肩上，既是训斥，又带着点心疼：“陶陶，我说过要晚些回来，你就不必再等我。”

“你现在身子不好，最重要就是养病。”

——？？？谁在等他？

这种事，她只在重阙殿里做过。

那个时候，睡着都是梦魇。于是，就算再困，她也要坚持等晏临则回来，多看几眼那张脸，才能休息得稍微安稳一点。

正想着，姜陶陶已经被拉到了床榻边。

男人伸手，又她系了条厚绒绒白狐围脖，继续道：“若是想见我，直接说就好。以前——”

他微微顿。

“没事，以后我会多抽些空来陪你。”

是在对她承诺。

亦是在提醒他自己。

只不过，这番好意，姜陶陶注定是体会不到的了。

以后？

她马上就要离开了，还谈什么以后。

姜陶陶只是腹诽，没有说出来。

她乖乖地站在原地，任由男人她扫掉发间淡淡的雪珠。

“我又不困了，想要再多玩一会儿，”姜陶陶眨眨杏眸，十分诚恳地道，“你不会要守着我吧？”

原本就只是试探『性』问一问，没想到，却被误会了。

晏临则颔首：“好，我守着你。”

“……？？”

姜陶陶凝噎了几瞬。

她想动身就走，当然不能让人陪着。

想了半天，总算想出理由，支开这个多余人：“我想吃城东那家糕点铺，你可以亲自去帮我买吗？”

对方并未拒绝，缓声答应：

“你就在寝房里等我。婢女都在外边，有事唤一声就好。”

她假装在认地听，点头如捣蒜。

然而，等晏临则走，就立刻开始研究起了如何离开这里。

来的时候，她是直接调用魂魄进来的。

走，也应该直接抽离魂魄，将身体还原主。

但很快，姜陶陶便发现了不对——

她好像抽离不出去了。

姜陶陶后知后觉地感到有点奇怪。

好像有人用什么术法，将这具肉身，跟她的魂魄牢牢绑定在了起。

会用这种术法，让她都一筹莫展人……还能有谁？

姜陶陶甩了甩脑袋，将那些『乱』七八糟念头都甩了出去。

现在不是想这些时候。

若是没办法和谐且和平地抽离魂魄，自然还有更简单粗暴的法子。

——死了就行。

无论多么高强的术法，没了肉身作为依托，都没有任何施展余地。

余光瞥见桌上那碗冷却掉『药』，姜陶陶蓦地想起，她现在还是个命不久矣的病人来着。

噢，根本不需要多费心。

心念微动，将死期提前下就行了。

姜陶陶说到做到。

在神识『操』控下，原本已经熄灭的朱雀火，瞬间被『逼』得重燃出无形的剧烈火焰。

只不过转眼，她的肌肤便开始愈发滚烫。

看不见伤口，姜陶陶又感觉不到疼，也不知现在是催动到了什么程度，什么时候能死，只能静静地等待着。

直到她眼前黑，身体根本支撑不住，直接向前栽倒。

却并没有摔在地上。

男人及时抱住了她。

或是因为太用力了，臂弯微微发抖，声音愕然：“姜陶陶——”

嗯？

她在这个位面也叫这个名字吗？

姜陶陶眯了眯眼，试图看清对方脸上表情。

但可惜是，眼睫上有好多血，全挡住了，什么都看不清。

“我有点疼……”

她还没来得及自己下个命不久矣的定论。

手腕被男人紧紧握着地方，突然涌进道极为温暖仙力。

满目疮痍身躯，瞬间得到了温养滋润。

朱雀火也要被『逼』退了。

短暂惊诧后，晏临则很快便冷静下来。

他低下头，声音也低，依旧像是在哄她。

只是因为极少哄人，语调格外生硬：“陶陶，你是刚刚少吃了味『药』，现在我助你恢复，你凝神冥想，很快就好。”

仙力，继续有条不紊地输出进她的仙脉里。

姜陶陶却是一刻也不想在这里多待。

现在，她满心想着，就只有回天外天。

那灌入的仙力仿佛石沉大海。

有，还被她轻易挑拨成了攻击她力量，让她内仙脉愈发破碎。

男人握着她手腕掌，力道越来越紧。

像是块封印住了万年寒冰，牢牢桎梏住，令她无法挣脱。

……好像是出了点小岔子。

这个临时夫婿的仙力，比姜陶陶想象中还要强大。

她消解掉点，他便补充来一点。

这简直就像是在拉锯。

姜陶陶深吸一口气，重重地道：“夫君，你不要再救我了。”

……

正是凌晨时分，钟府却通宵大亮。

无数耀眼摇曳的烛灯，将夜幕衬得宛如白昼。

府邸内，所有人都在慌『乱』地来往着。

有人端着快马加鞭送进来的草『药』，有人正在清理满地血水，几乎没有处安宁。

晏临则紧紧搂住怀里纤细孱弱女子，不断从诛仙台上本体里汲取仙力，全都送到了姜陶陶的仙脉里。

毫无效。

相反，她甚至越来越痛苦了。

眼睫里，鼻尖下，唇边，几乎都是红得令人心惊血珠。

嘤咛时，短暂又断断续续的呼吸声里，都带着浓郁血腥味。

原本的冷静尽数瓦解，晏临则平生至此，从来没有这么茫然的时候。

他自恃修为甚高，所有事都在掌握之中。

却没想到，只是下界换了副身躯，就体会到这般无措无力滋味。

朱雀火灼烧凡人，不见任何伤迹，却能使人七窍流血。仙力血『液』共同枯竭而亡，死状极为可怖与折磨。

他从不将此放在眼里，原以为，只需要动用个修复治愈术诀，便能万事大吉。

可现在才发现，所做切仿佛没有任何效。

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怀里人的气息越来越弱。

仙君直坚定不移地相信，他对姜陶陶的担心，是可以点到为止的。

可现在，好像被推翻了。

他前所未有慌张，想要再用力抱住她，却不敢动太大的力道，怕姜陶陶更难受。

“我好疼……”

低低，断断续续的，字不句的声音，遍又遍响起：“我好疼，你能不能不要再救我了……”

晏临则气息很『乱』，“陶陶，相信我，很快就好了。”

姜陶陶的呼吸时轻时重。

好像轻的时候很疼，重时候也很疼很疼。

对凡胎肉身来讲，这就是自内而外，在活生生地被烧死。

晏临则仙力无法救她，只能延长她死亡，加剧她在经受酷刑。

她深吸一口气，被满嘴的血呛得咳嗽，咳，又吐出一阵一阵的血。

“夫君，你杀了我，杀了我好不好——”

晏临则紧紧搂住她，长指攥在一起，用力得已经泛白。

“求求你……”

“……好。”

姜陶陶睁大眼睛，眼底起的都是血雾：“求求你……”

“我说，好。”喉结滚了滚，翕动嘴唇，终于挤出几个干涩的字，“陶陶，就疼这下，我带你回去。”

反正，魂魄已经恢复好了。

肉身若灭，他尚可将她完整的魂魄带回九重天，再她找一只粉雀鸟当宿体。

她还是姜陶陶，是只漂亮的粉雀鸟，是他道侣。

切都跟从前没有任何区别。

只是，长指捏在腰间剑柄上，半晌下不了手。

神仙天生高人一等，视人命如草芥。

几万几十万不条人命，在高高在上仙君面前，都是转眼就会消失的灰。

但现在不样。

他也是个凡人。

他想要杀了姜陶陶，只能拿剑，捅进她胸口，亲自要了她的命。

晏临则心腔再次诡异地震动起来。

姜陶陶抽噎一声，便震动一下。

也不知道，是不是他们贴得太近。

他胸膛左侧那处常年空『荡』『荡』的缺口，像是被她流出来的血灌满了。

又是滚烫，又是剧烈疼意。

姜陶陶，也会像这么疼吗？

难怪她受不住。

连他这般耐受人，都觉得心腔处有什么东西在撕裂。

好像他从少年时，从三百年前，都缺失的东西，重新生长了出来。

晏临则脑海里阵嗡鸣，也许是为了止住姜陶陶的疼，也许是为了止住他自己。

最终，抽出剑。

“嗤”声，长剑深深陷入了她的血肉。

他长指发抖，停顿了瞬，才用力，将剑柄旋了半周，刺得更深。

濒死的那一刻，姜陶陶蓦地抬起了脸，跟他隔得好近好近。

半个时辰都被剧痛所折磨的脸上，像是获得了解脱，竟然多出了丝极淡又极满足笑意。

最后那瞬，她动了动唇，声线细弱得几乎要碎掉。

“……谢谢啦。”

晏临则搂着她腰肢的手掌，几乎无法控制地剧烈颤动起来。

他强迫将自己克制得格外冷静。

在姜陶陶断气那刻，及时地抽出了她完好的魂魄。

她的魂魄恢复得确实很好，是个极为完整的虚影。

脸上没有血，没有伤口，没有痛苦。

反倒弯着眼睛，朝他笑得很开心样子。

“不疼了。”他呼吸声又低又重，“陶陶，马上就好了，我带你回去。”

仙君平生第一次，如此畏惧他所面对切。

阖上眸，抽离意念。

不过转眼，便回到了诛仙台上。

晏临则心头一动，手中立即多了只跟姜陶陶原形完全相似粉雀鸟，急促又郑重地安慰道：“陶陶，不疼了——”

蓦地。

他像是意识到什么，戛然而止。

尾音散在空旷的高台之间，没有任何回应。

晏临则整个人就僵硬在了原地。

甚至没有去管，手里粉雀鸟是何时飞走的。

“姜陶陶，”他又念了遍，声线有点发抖，“姜——”

嗓音卡在喉咙里。

巨大恐慌，从心口那处被填补的空缺里，快速蔓延至全身。

他甚至不敢叫完她的名字。

好像这样刻意的停顿，能够暂停住现在所发生切。

然而，并没有。

浩大仙力第三遍扫过整个九重天，扫过他回来的路，扫过他内。

他刚刚还牵着姜陶陶的魂魄。

可是转眼间，她就像是人间蒸发掉了般。

完全没有找到。

司命被迫来到这里时，整个人都吓了跳。

晏临则那双向来清冷的狭眸，布满了浓郁血丝。

他周身围绕着，那种近似浓郁粘稠痛楚，将所有仙气都变得沉重了几分，压得九重天上每个人隐隐有些窒息。

司命磕磕巴巴：“君、君上？”

晏临则眼底浮起层怖人的血雾，伸手揪住司命的领子，语气近似阴森：“你当初不是说得这么信誓旦旦？那现在人呢，你告诉我，姜陶陶在哪里？”

“我也说过……咳，下界易生变数，让君上带一盏锁魂灯……”司命星君濒临断气，吐字很是艰难，“是君上，你，没有答应……”

——对。

晏临则想起来了。

明明是他信誓旦旦地说，有他亲自去，不需要。

明明是他根本就没有姜陶陶心诚，做不出锁魂灯。

明明就是他之前番五次的纵容，推着绛朱擅闯流月山顶。

明明是他了绛朱一滴他血，加持了那次伤到姜陶陶的朱雀火，让她刚刚才有新身，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明明是他不知道姜陶陶的喜恶偏好，连她不能吃梅子都不知道，诱发了后续所有切。

眼前好像出现了不同幻影，交叠在了起。

姜陶陶抱着烛盘，站在诛仙台边，最终头也不回地一跃而下。

还有她被他捅穿心脏，痛苦又解脱地倒在他怀里。

明明从下界到这里，只是一念之间。

只是很短、很短的段路。

他竟然把姜陶陶……弄丢了。

对，风朵说得没错。

姜陶陶就是被他害死。

她死在他面前，他手上。

次，两次，竟都是被他亲手害死。

晏临则望着诛仙台下，试图从里面找出哪怕丝姜陶陶的痕迹。

他瞳孔发抖得厉害，上前两步，竟是没来得及站稳，踉跄地跪了下来。

右手召出那只藏在神识多年不用的古剑，撑在地上，勉强支撑住他。

余光却瞥见，古朴锋利的剑柄上，有个格格不入的藕荷『色』缨穂。

晏临则忽的记起，这是姜陶陶亲手系上。

她送过他好多东西。

都是些不值钱，不值一提小玩意。

好多好多。

可到现在，到最后，竟只有这样被他留了下来。

其余，都被弄丢了。

就像他弄丢了姜陶陶一样。

喉间一股腥甜，晏临则没能压下，竟用力咳出一口浓得发黑血来。

他浑身上下墨『色』，好像都在这瞬，被抽得干二净了。

仙君低下头，在那汪血里，模糊地看见了他倒影。

发冠已碎，那如墨的长发，竟是一寸寸变得比雪还白。

也，比雪还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