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境仙府筑在岛上，房屋殿舍多是木楼，结构与一般的大厦宫殿相差无几，只在地基上需抬高几丈，以免受到海浪的侵蚀。

言盈将人带至一处雪梅盛开的院落前，接过仙童递来的鹤灯，引霍无疆进院。仙童去打点的工夫二人在院里凉亭落座，言盈抬头望了望天边辉月，似生感慨，道：“好像与你真的很久没见了，但又不觉得那时离现在有多遥远。”

霍无疆跟着抬头看了片刻，道：“我想知道那时我和神君是什么关系？”

言盈回头瞥他一眼，眉眼带笑道：“总之不是敌人。那日你随山岚君来东境，因缘巧合替阿昃找回了一样宝贝，我想好好谢你，于是一来二往便成了朋友。”

霍无疆对她说的一个字都没想起来，幸而也并不纠结这些，想起方才言盈避开的头一个问题，便又追问道：“神君，你到底是怎么认出我的？”

“这很难吗？”言盈冲他笑笑：“你虽模样变了，就没发现自己的声音还是一如当年？”

原来……是声音。

霍无疆一时恻然，可黙了默，又觉得哪里说不通：“据我所知，至少山岚君并非是因我声音才认出，否则也不会到今日才将我带来东境。难道神君只凭声音一点就敢如此笃定？”

“你是当局者迷。”言盈道：“先前我当然不敢肯定，但山岚君都开门见山说是来取魂魄的了，又带来一个素不相识的你，偏你声音又与容竹的一模一样，我还能怎么想？”

不知是自己身上疑点暴露的太多，还是这几位对过去的容竹太过熟悉了解，霍无疆一时无言，盯着搁在石桌上的手陷入沉思。

如果言盈是因为这些才将他认出尚且说得通，那白玉休呢？当初他们在翠晴峰初次照面，还有往后那许多次的遇见碰上，彼时显然白玉休是没认出自己的，但他一定留意到了自己与容竹如出一辙的声音，难道就没怀疑过？

不，一定是怀疑过的。

所以他到底是如何验证自己就是容竹的？

霍无疆至今匪夷。

打点客房的小童回来，言盈道：“更深露重，岛上夜里可比陆地上冷。先去歇息吧，后面的事明日等龙君来了再说。”

霍无疆脑子里一团细节理不清，蹙眉道：“神君提起龙君，方才在东海我看他与山岚君似乎不像是聊得来的朋友。既非朋友，龙君为什么肯答应出手帮忙，保管一个素不相识的人的魂魄？”

“你很眼尖嘛。”言盈笑了一声，将鹤灯交给小童让他到一旁去等，道：“当年玉休携你一魂一魄去到龙宫，彼时在位的还是老龙君。老龙君觉得举手之劳帮也就帮了，偏他那儿子死活不答应，不知哪来的犟脾气，非要山岚君同他打一架，说打赢了他才肯收下那双魂魄——喏，结局你看到了。”

……哈？

霍无疆听得发懵，怎么也料算不到白玉休居然是靠打赢了一场冤枉架替他魂魄寻到的安身处？

霍无疆失声一笑，嘴角不自觉翘了翘，又听言盈道：“不过有件事你倒真不一定知晓。”

霍无疆道：“什么事？”

话头是言盈带起，不过说到这儿她却顿了一下，像是有点后悔开这个口了。

霍无疆觉出一丝不寻常，主动道：“神君只管如实告知，不该多言的我一定缄口。”

言盈返身坐回凉亭里，脸上情绪淡淡的，道：“话赶话的说到这里，倒显得我多事了。不过这一桩我若是不说，恐怕你永远都不会知道——反正山岚君是不会告诉你的。”

一听和白玉休有关，一种奇怪的、迫切的焦急感油然而生，霍无疆道：“神君既然这么说，那必是我应该知道的事，更要请神君务必相告。”

言盈不着痕迹地看他一眼，短默须臾，道：“东海寒冰洞，算得是个冷库地窖。它虽能安放魂魄，令这两颗原本也该是活物的灵珠坠入休眠，不过时光漫漫，一千年的蹉跎岁月可不是轻飘飘的随口一说。”说到这里，言盈抬眸看向霍无疆：“你可知为了替你照顾它们，玉休是拿自己的心头血在供养着。”

霍无疆：“……？？”

说震惊都唯恐轻了，霍无疆瞳孔皱缩，灵台激荡，迷蒙间几乎一口气噎死自己。

他尝试着发出声音：“你、你说什么？”

“也不必如此惊讶。”言盈是平复过心情的，何况这事她早知晓，自然比霍无疆能接受，缓声道：“白氏是灵鹿一族，医书典籍里说鹿血可养精气，何况是心头血。玉休嘛，南境医道大宗，就算不看在大家当年交熟的挚友情分，他也是医者仁心，救你一双魂魄说得过去。”www.)

这这这，这不是这个道理啊！

霍无疆很想说他纠结的不是这个，但细思下来又好像只有这么个道理能解释——可白玉休究竟为什么？容竹于当年的他而言，到底有这么重要吗？

有些事不知道便罢了，现在知道了，怎能无动于衷。凉风入夜，言盈正欲把人安顿下来就回去休息，霍无疆突然提摆跨出小院，言盈跟在后头喊了一声：“哎，大半夜去哪啊？”

霍无疆收住脚步，立马调头又冲到言盈跟前，一副冷酷样子地问：“那个，山岚君他们在哪间客室？”

言盈“啊？”地一愣，很快明白过来，不知是哭是笑，道：“没人会选在半夜去致词感谢吧？”

霍无疆一噎，脸上明显一红：“我、我是先去求证求证。”

“噢，那你去吧。”言盈提灯在手，指了下东边方向，有点看热闹的意思：“从这数去第四间，寿山阁，晦魄君住那儿。”

此刻寿山阁院尚有灯火光亮，门外小童已是哈欠连天，心叹自家君上可真爱凑热闹，两位神君贵客自聊他们的，他挤进去干什么。若是不凑这番热闹，他们也不必守这儿干打瞌睡，早回去睡了。

霍无疆鬼魅一只，幽幽飘过来的时候把其中一个吓了一跳，差点尖叫出声。月黑风高是看不清，待小童仔细一抹眼皮，才认出这不是随山岚君来的那位公子？小童上前行礼，霍无疆抻着脖子朝院里望了望，一副碰巧路过的样子：“那个……里间都还没散吗？”

可不还没散嘛。

小童比他更想让各位神君快快散了好回去睡觉，正苦着一张脸哈欠不停。霍无疆这趟是来找白玉休的，没计划要跟连应宗、言昃照面，便两手负后杵在院外来回踱步，时而朝院内瞅瞅望望，小童说给他通报他也摆手不用，就这么干等着，不知里间什么时候才能结束。

而这结束比他预计得迟好久，足等了近一个时辰才守得云开见月明。

连应宗送客出门，第一眼就看见了院外晃荡的霍无疆，失声一笑，提了提声音招呼道：“霍公子。”

就像是做贼心虚，其实也没什么不能见光的，但霍无疆心里揣着大事情，被这一声喊转过头，莫名其妙下意识先从人群里捕捉到白玉休的身影，继而躲债似的迅速移开目光，朝连应宗和言昃点头示意。

几人已走到院外，连应宗好奇地看看霍无疆，问：“来多久了，怎么不进去坐坐？”

霍无疆摸着脑袋随便找了句话糊弄过去，余光又情不自禁往白玉休脸上粘，最后把心一横，也懒得这么兜兜转转的磨工夫了，干脆道：“那什么，我找山岚君有点事，几位聊完了吧？我们能先走一步吗？”

不久前客室三人对案而坐，连应宗是关心，言昃则是好奇，将白玉休团团围住想问个清楚，话题左不过是围绕如今众人面前的这个“容竹”。他们说了什么霍无疆无从得知，不过猜也能猜个大概，这会儿交谈间省了刚开始的生疏客套，有什么就吐什么。

连应宗目光似有所指，他先看了白玉休一眼，见对方似乎也是意外，但并没出声拒绝，那自己就不能再霸着人不放，于是笑道：“当然可以。只是这会也不早了，倒怪我没看时辰聊太久，耽误了你们。”

“不要紧，我没怪你。”霍无疆挺大个脸的承了人家这句抱歉，走过去拿胳膊肘碰了下白玉休，问：“能走吗？我真找你有事。”

夜黑风高，月明星稀。

可能做神仙的是不比凡人，哪怕三天三夜不睡觉也无甚影响。就好比现在，明明一早才赶路去往东极，傍晚又马不停蹄来到蓬莱，到现在滴水未进粒米未吞，却一点不见困乏样子。

白玉休负手走在前面，虽是在前，步子却迈得不快，仿佛是在等谁。霍无疆自从把人撬来就一路磨磨唧唧磨蹭在后，脚边石灯将他的影子拉长成一条细细的斜线，他居然看这个看得入了神，一脚接着一脚踩着自己的倒影，好像这能有什么大乐趣。

然后冷不丁噗通一声撞上一面墙。

抬头一看——哦，是座人墙。

白玉休不知何时转过身来的，静立在那，霍无疆撞得龇牙咧嘴揉头叫痛，心道怎么停下来也不说一声，故意大晚上吓唬谁吗。

“可以说了。”白玉休望着他，一双深黑的眸子里烟淡无波。

一股心虚劲应声泛了上来，霍无疆都奇怪了，哪就这么心理脆弱，挤了挤拳头镇住自己，抬头迎视道：“我、我有话要问你。”

白玉休没接话，那脸上意思明显：有话就说。

霍无疆在心底挠头，这该从哪儿说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