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无疆闷声腹诽，心道这叫什么事？本公子可向来不是个扭捏的人。于是把心一横，梗着脖子开门见山道：“你为什么要对我这般？”

也太开门见山了，白玉休甚至都没听懂。

他面带狐疑地看过去，问：“哪般？”

霍无疆踩着块半人高的雨山石蹲上去，一脸懊丧模样地道：“别的都先不提了，我也不打听你从前跟……你跟容竹是什么交情。朋友嘛，无非如此。你出于仗义，敛他亡魂我能理解，可能当时那两只魂魄刚好掉到你脚边，换我我也会顺手搭救——可你后面干嘛又那样？”

此刻白玉休自然是料不到会是言盈同霍无疆说了什么，更料不到言盈会把那些事说出来。所以他脸上这会儿显出的迷茫尤为真诚，见霍无疆犹如赌气一般皱眉噘嘴盯着自己，他一头雾水，诚恳道：“有话可明说。”

霍无疆却是觉得自己已经够“明说”，这人怎么还装聋作哑？他怕白玉休是故意抵赖想做好事不留名，让自己落于道德的下风，但他今天就是来弄清事情原委的，可不能叫对方赖了去。于是，他一个跃身下地，一阵风似的冲到白玉休跟前，在对方根本想不到要防范的当口上抓住白玉休的衣领，愤愤然往两边一扯。

好大的狗胆！

白玉休当即着恼，扣住两只伸来的爪子想要推开它们，熟料霍无疆这厮早有准备，不按套路地突然撤下一只手转向探到对方腰间，不轻不重那么一挠。顿时，白玉休脸色骤变，左边耳廓肉眼可见的涨红起来，身形也跟着往一边偏去。

——原来他怕痒！

嘿，歪打正着了。

霍无疆瞅准时机迅速上手，皓皓星日朗朗乾坤，这个没脸没皮的竟正大光明将天界一方境主神君的衣领给扒了开来，露出胸前一片如玉的无瑕肌肤。

一股凉风适时吹来，白玉休……似乎打了个冷颤。

霍无疆嘴唇微张，两只眼珠一动不动，于一片冷色的雪白中一眼找到了想要的东西——胸口左侧，心窝旁边，离脖颈不过几寸远的一片皮肤上，横呈着一道暗红色的血印。那不是烫伤的血痂，从某个角度看去，更像一个刺青，弯弯的刀口切痕，一轮醒目刺眼的残月。

是心头鲜血淌出的出口。

是供养那双魂魄的入口。

霍无疆几乎一眼没眨，就那么痴呆呆地、死死盯着一个同性男子赤/裸的胸口看，顾不上什么礼义廉耻了，也忘掉了应该非礼勿视。

白玉休却不比他这样胆大心大且全无体统，他衣袖一挥，震开霍无疆的同时将衣领完好合上。什么都不必说了，这人面色已经难看到了极点，转身拂袖就要离去。

像逃什么一样。

霍无疆阴郁着半张脸一语不发原地沉默，终于在几个数后，对着那道就快消失的背影大喊了一声；“白玉休！”

白玉休脚下一顿。

然后，头也不回地继续往夜色深处快步离去。

这次霍无疆没追上去，他本来是想这么干的，可冥冥中突然冒出一个声音在耳边问他：你确定要这么粗鲁直白地逼问一个救命恩人？就不能稍微挤出一点好态度对人家？再好奇，再怀疑，已经这么晚了，就让他先回去休息一宿，明早再谈，不行吗？

行的，当然行。

折腾到半夜，霍无疆自己也累了。

他拖着莫名发酸的两条腿飘回小院，尽责的小童还给他把着门。霍无疆拱手谢过人家，让小童早些回去睡，自己一个人进了屋。

摸黑推门，也不点灯，待视线适应了周遭黑暗，踉跄着摸到大床所在，一屁股倒下去就起不来了。蹬掉鞋袜，拉开被子，和衣而睡的感觉没差到哪儿去，何况他现在哪还有心情挑什么舒不舒服。

白玉休回去了吗？

睡下了吗？

会不会也在想这些理不清的糟心事？

唉！他们过去到底交情到什么程度啊？

待旭日自东边海岸线升起，第一缕日光将整座海岛包围时，辰光刚走至卯时一刻。白玉休推开门，一只脚刚踏出门廊，突然面前横过来一只提着食盒的手。

接着霍无疆那张眉眼弯弯的笑脸就唰地放大到他面前。

“山岚君？睡得可好？”霍无疆笑得没心没肺。

白玉休当即敛眉正色，虽不至于如临大敌，好歹先拿出素日的清冷气场将自己周身罩住，看了眼霍无疆，声色平平，道：“何事？”

“我睡不着，”霍无疆提着食盒，打商量般低眉顺眼道：“言家的小厨房起得比鸡还早，这会儿就有早饭吃了。呐，给你带了一盒，省去你往客室跑了。我也还没吃，要不就一起在你院里吃？”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以白玉休的礼仪涵养，自然不可能把人轰出去，于是转身，先一步往院中小亭走去。

一盒粥饭小菜并几碟甜口点心，霍无疆表现殷勤，态度尤为乖巧，连摆盘的碟子都挑的一色的，挨在一起拼成一朵花的形状，把最可口的几道放在离白玉休最近的地方。

两人对桌而坐，各自饮食。

但吃早饭才不是霍无疆来此的目的，他手上勺子舀着米粥，不时偷偷挑起眼皮往对面看，见白玉休吃得慢条斯理又端正安静，简直把食不言寝不语六个字贯彻成了标杆典型。

他压根就吃不下了。

霍无疆捏着勺子无声腹诽，一肚子鬼肠子上下翻搅。

“有话就说。”白玉休忽然放下筷子：“藏了一夜，也不像你作风。”

霍无疆被他一口噎住，心道：这是我想憋着不说？明明是你昨晚跑得比兔子还快，根本不给我出声的机会啊！

霍无疆丢开勺子搓了搓手，嘿笑了两声，心里的鼓打完了，他也不忌讳那些早过去的有的没的，将语气调好，把态度摆正，客客气气又稍带熟稔地问：“我觉得我们……哎，也怪我，要是我什么都记得好好的，也不至于令你头疼尴尬，让大家找不到相处的好法子。”

白玉休握着勺柄，闻声抬眼，似有不解：“我何时头疼尴尬？”

“那——”霍无疆撇撇嘴，声音小下去一点：“那你昨晚跑什么……我不过就是想求证一下，看看听到的是真是假。”

“你听到什么了？”白玉休望着他。

霍无疆昂了昂脖子，道：“听到你不但找龙君借寒冰洞替我保管魂魄，还以自己的心头血供养它们。这话没瞎说吧？”

知此内情的人唯自己与言盈，白玉休不做他想，脸上无风无浪，好像这样的善举德行本不值一提，淡声道：“既救了，总要救到底。”

魂魄亦是生灵，离了□□的供养，就必得有外在灵力持续且稳定地输送，借以保全生存之门，否则不消几日便会烟消云散干涸而亡，届时就算是大罗神仙想修复魂魄重塑肉身，那也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如此恩德从施救者口中听来，好像是一桩根本不必念念不忘挂在齿边的小事，霍无疆心下微动，拿心头血供养他人魂魄这种壮举可不是谁都能做得到的，他不能不感激，于是道：“话不能这么说，再好的朋友互相付出也得有度，何况……何况你也算不准我何时能回来，甚至还能不能回来。这么一看以血养魂就是个无底洞，要是之前何柔那桩事我们没遇上，山岚君，你预备将它们养到什么时候？”

是个好问题。

不过这问题从不在白玉休考虑内，所以他无法给出答案，只道：“既已回来，别的无需多作假设。”

好嘛。霍无疆咬了咬唇，心道这人的嘴巴还真难撬开，简直油盐不进。

“总之一句感谢太轻，这段日子得力山岚君的事也不是一两件了，我都算不清该怎么回报才好，你怕是也已经习惯我这么欠着你。”霍无疆摸了摸鼻尖，抓了个糖饼塞嘴里，眼神飘忽，方向却只有一处，还在偷偷打眼往对面觑。

白玉休抬眸看向他，眸中神色风平浪静，只是声音放缓了些，拾起案边的帕子拭了拭手，道：“只是一点心头血，你不必总记挂着。”

霍无疆不敢苟同：“要是这都不记挂放在心上，那我不成没心没肺的混账了？”

说话间有小童来通报，说是东海龙君一大早登岛拜会，人已经在主殿落座等候，两位主君正往正殿去，请几位贵客也一同移步。

霍无疆抓过白玉休方才拭手的帕子擦了擦嘴巴站起身，道：“看不出龙君是个守时的人啊，说一大早来就是一大早。对了，那只残魂还在你手上吧？”

白玉休目光划过，扫了一眼自己的袖口，缓了缓，道：“昨日忘了，正该还与你。”

“不着急，你先帮收着吧。”霍无疆高举双臂伸了个懒腰：“先去听听龙君怎么说。比起旁的，我倒确实更好奇究竟是何方神圣，竟对我这两只小小魂魄这么感兴趣。”